对理查一世在塞纳河右岸修建城堡的行为,腓力二世早有耳闻,但对理查一世事前放下的豪言,在一年内建成一座永不沦陷的堡垒,他对此嗤之以鼻,直到他听到了理查一世开始庆祝城堡竣工的消息。“打探一下他建了什么。”他吩咐道,这个时候他还以为理查一世不过是夸饰了他一桩平凡的行为,而探子在归来之后都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震惊,他们告诉他理查一世确实在一年之内建立了一座异常高大且结构完美的城堡,“赫菲斯托斯也无法建立这样的杰作”。
这样的回应足以令他明白这座城堡是何等可怕,而在直面此之前,他还需要先应对理查一世的又一波进攻。在参加完城堡的落成仪式和女儿的生日后,理查一世再度进攻吉索尔,这里是他在诺曼底地区仅有的未曾收复的领地,在控制了维克桑后,他对此地已经形成包围之势,腓力二世所能依靠的仅有毗邻巴黎的兵力优势。
他选择的策略是绕开理查一世的包围,从香槟地区寻求突破口,但或许是上帝不眷顾他,他的行踪很快被理查一世的探子察觉,他当机立断发动进攻。渡过河流时,他忽然发现前方传来马蹄声,腓力二世此时便意识到不妙,来不及过多反应,桥梁轰然坍塌,他立刻落入水中。“抓住法兰克国王!”他听到理查一世的骑士们兴奋的声音,而他只能在亲随的掩饰下匆忙遁入河中,只能依靠马蹄的烟尘隐蔽身形。
这场战争是理查一世的又一场重要胜利,他收复了包括维克桑和吉索尔在内的所有属于诺曼底公爵的领地,并俘虏了包括博韦主教在内的腓力二世的众多亲信,腓力二世仅以身免逃回巴黎。博韦主教被俘堪称是理查一世的巨大胜利,他立刻将他以游街的形式押回盖亚尔城堡并投入监狱,而知晓内情的琼在为理查一世高兴之余,也不免担忧他拘禁一位神职人员的行为是否会引来教廷的不满。
“他从不虔信上帝,如腓力一样。”理查一世说,他近日心情极好,就连提起腓力二世他也是轻松的语气,他已经彻底成为他的手下败将,“我不能公开审判他,但我可以让他死在监狱里,腓力如果想让教皇主持公道就尽管叫他过来,英诺森三世现在最关心的是十字军,我会答应他的条件,而腓力不可能答应。”
“这仍然会令你蒙受污名,如托马斯·贝克特于父亲。”琼仍然忧心忡忡道,她直视着理查一世的双眼,“想想他在阿克和提尔做的事,你想让他成为殉难者吗?”
成为托马斯·贝克特一样的殉难圣徒,亨利二世为此不得不赤/身/裸/体接受鞭打,并且这一事件直到今日都危害着安茹家族的声誉:“你会怎么办,玛蒂尔达?”理查一世忽然问,他抱起在地上玩耍的玛蒂尔达,在理查一世的双臂之中,她娇小地像一个玩偶或者小猫,“有个人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他用诡计和舌头为其辩解,并销毁了所有证据,那作为罪行的受害者,当这个人落入他手中时,他应该怎么处置他?”
这个问题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而言似乎有些艰难,她皱着眉头,漂亮的眼睛困惑又不解:“他的罪行有多不可饶恕呢?需要用生命偿还吗?”
“当然,但他的身份很特殊,不能被审判,也不能被处死,在没有确切罪名的情况下,他似乎也不应该被关押。”
“但您一定要报仇。”玛蒂尔达了然道,她重新抬起头,看向父亲和姑姑,眼神仍然天真懵懂,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震惊,“那就让他不再无辜,如果杀害一位被认为无罪的罪人会蒙受攻讦,那为何不让他声名狼藉地死去呢?”
她没有等到父亲和姑姑的回答,因此她撑着地板站起来,摇了摇理查一世的手臂,理查一世没有反应,她又去摇琼的。“你说得对,玛蒂尔达。”良久后,理查一世才道,他摸了摸玛蒂尔达的头,“让你妈妈给你准备一身新衣服,马上,我还会送你一份新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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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复诺曼底全境后,理查一世并未撤军,也不接受释放俘虏的提议,他要求腓力二世在承认他保有现有领地的情况下将阿图瓦交换给佛兰德斯伯爵,并不得以叛国罪追究其他追随他反叛的法兰西贵族,腓力二世起初坚决不肯答应,但理查一世闻言只道:“如果他不接受这个结果,我会前往巴黎恳请他接受。”
他前往巴黎显然不会是正常的封臣觐见封君,亦或是如他们曾经一般同床共枕、互相亲吻,这一次,他将以武力撬开巴黎的城门,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巴黎近郊已经因为理查一世的威胁人心惶惶。而在正式进军巴黎前,理查一世再度在盖亚尔城堡召见封臣,所有在诺曼底地区拥有地产和头衔的领主都受到了邀请。
当理查一世出现时,他还牵着一个女孩,那女孩有一头暗金色的卷发,眼眸蔚然如海,他们几乎是立刻猜出了她的身份。“很高兴见到你们。”落座后,理查一世道,和他前几年的模样相比,如今的他其实已经不再需要依靠华丽的服饰装饰自身,他慑人的威仪便足以令人心悦诚服,“我相信你们是因对我有着足够的忠诚才得以列席此处。”
“是的,我们都忠于您。”理查一世最倚重的臣子之一,彭布罗克伯爵威廉·马歇尔代表众人答道,毕竟在收复失地的过程中,曾背叛理查一世而选择投效腓力二世的领主已经被悉数剥夺领地财富,部分连性命也已失去,听到他的回答,理查一世满意地点点头,他旋即又问道,“那么,在我回到上帝身边后,你们也会忠于我的继承人吗?”
“当然。”威廉·马歇尔再度代表众人答道,一些敏锐的人已经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但暂时不敢多嘴,而人群中间的约翰王子已经一个激灵,难掩激动地望向理查一世,“很好。”理查一世点了点头,他拉着玛蒂尔达的手,和她一起站起来,“那现在,拔出你们的剑,对我的继承人宣誓效忠,现在,她就是诺曼底女公爵,你们所有人的领主,在我死后,我的全部领地和财富也都将归于我的女儿。”
哪怕此前已经有所预感,在他真的如此宣告时,领主间也掀起轩然大波,玛蒂尔达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向父亲,而理查一世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不必表现出恐惧或惊愕。“或许这样的行为会令法兰克国王欣喜若狂。”最后仍然是威廉·马歇尔代表众人提出反对意见,并且他聪明地选择了理查一世痛恨的腓力二世为切入点,“他渴望能娶您的女儿,如果您做此宣称,他会更加疯狂,他不会放弃可以得到整个王国的诱惑。”
“也许那时的法兰克国王已经不是他了,即便还是腓力也不要紧,你们觉得他有能力对抗我吗?在我不再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也不再被他的阴谋诡计离间后,他还有可能对我造成威胁,甚至于保住他自己的地位吗?”理查一世不屑一顾道,他站起身,一手提剑、一手拥着自己的女儿,面向诺曼底的封臣们道,“上帝见证,他不可能战胜我,也不可能战胜我的女儿!”
那声音如洪钟般回荡在众人心口,尾音散去后,震动仍然不止,而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承认,这确实是事实:腓力二世所依赖的阴谋、挑唆或者苦心孤诣构造的道德优势,在理查一世那可怕的、独步于时代的武力之下,确实如纸糊一般脆弱无力,而他的最后一张底牌,法兰克国王与封君的身份,或许也将随着接下来的进军巴黎之战被彻底捅破。
他们不是团结在英格兰的国王旗帜之下,他们是团结在理查一世的旗帜之下,正如亚历山大大帝那意味不明的“交给最强者”的遗嘱一样,理查一世终将做到所有曾被认为不可做到之事,也许也包括他的曾外祖父没有做到的事。“因我的效忠誓言,我忠于您的选择。”威廉·马歇尔道,他单膝跪地,面向国王和公主道,“我发誓拼尽全力守卫您的继承人,将生命和荣誉献给她。”
“我发誓拼尽全力守卫您的继承人,将生命和荣誉献给她。”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跪下,不论他们内心深处到底认不认可理查一世的决定,至少表面上,他们都服从了他的命令。人群之中,只有理查一世的弟弟约翰王子一言不发,“脸黑得像个死人”。
第29章 坠落
“什么是公爵呢,父亲?”
“像我一样,我既是公爵,也是国王。”
“公爵需要做什么呢?”
“需要战斗,我要保护我所统治的土地,与一切敌人战斗。”
“那我呢,我也要像您一样战斗吗?”
“那是以后的事,保卫领地的方式有很多种。”理查一世说,他抱着玛蒂尔达,在月光下抵了抵她的额头,“你先和你母亲回鲁昂,这里离巴黎太近,你很有可能会直面战争。”
“如果我迟早要面对战争,为什么不现在就面对呢?”
“你还小,男孩四岁时也不是骑士,你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那就让哥哥陪着我,他已经是一个骑士了,他可以保护我。”
她久久没有等到父亲的回话,而许久之后,理查一世才道:“正因为他已经是一位骑士,他才应该随我一起上战场,在卸去对我的责任之前,他还不能肩负起保护你的责任。”他看着玛蒂尔达的眼睛,认真道,“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是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一样守护着你的骑士,但这是他唯一的身份,一旦僭越这条底线,他就是你的敌人,记住这句话,以后我还会不停地提醒你。”
菲利普不会,她在心里说,但看着理查一世难得严肃的脸,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的,父亲。”她说,她用她柔软的头顶贴了贴理查一世的手臂,像一只金色的小猫,夜色下,理查一世那蓝宝石般的眼睛也浮现出一瞬温柔的、闪烁的光彩,他再次吻了吻自己的女儿,“在鲁昂等我回来,等我彻底击败了法兰克国王,我会带你去耶路撒冷,那是你诞生的地方,也是你终将回去的地方。”
玛蒂尔达乖乖点了点头,理查一世抱着她,将她放回床上,而后从床头提灯离开,在温暖的光晕下,她那暗金色的头发被映照得更加美丽,像绸缎上浮动的华光,但随着他离开,那光彩慢慢黯淡下去,只有银色的月光仍然落在小公主精致的脸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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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腓力二世放下狠话后,理查一世显然将此视为一句必须践行的诺言,他一边历数腓力二世的种种不义行为,一边以金钱和信件煽动越越多的反对者加入他的阵营,面对教廷的劝阻(以及要求他释放博韦主教的命令),他则在教廷特使面前坦陈了一个堪称石破天惊的秘密,那就是他之所以如此仇恨博韦主教,是因为在提尔城他曾和蒙菲拉特的康拉德一起密谋,将十字军的军情出卖给萨拉丁,从而打击理查一世和受他支持的与康拉德对立的耶路撒冷国王居伊。
“他是个狡猾的骗子,背誓的恶棍,真正的敌/基/督。”在教廷特使面前,理查一世不吝用最严重乃至恶毒的语言来指控他,而他对腓力二世的恨意众所周知,即便是教廷特使也不好直接劝说,“不论他如何狡辩,我想圣座都应该明白他是葬送了第三次十字军的罪魁祸首,若非他出于嫉妒煽动我的弟弟反叛,并在耶路撒冷对我的名誉和亲属百般攻讦,我绝不会离开耶路撒冷,令弥赛亚时至今日仍在哭泣。”
“我需要从过去的错误中汲取教训,我的教训就是不能和法兰克国王成为战友,且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能够兴风作浪的机会。”他最后说,他直视着教廷使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唯一打败过萨拉丁的十字军统帅,撒拉森人唯一畏惧之人,现在的耶路撒冷国王,我亲爱的外甥亨利曾经公开放弃对腓力的誓言转而效忠于我,如果圣座真的想要收复圣地,是我更有诚意和能力,还是腓力更有呢?”
博韦主教究竟有没有伙同蒙菲拉特的康拉德出卖军情难以追溯,但重要的地方在于他可以借此将他对博韦主教的拘禁变成既定事实,并利用教廷的反应和调查时间对腓力二世进行最后一击。“您不应该亲自查探敌情。”再一次,在理查一世默不作声地消失之后,威廉·马歇尔怀着满腔担忧的心情找到他,在发现理查一世竟然没有穿盔甲时他几乎觉得眼前一黑,“我们有许多熟悉巴黎情况的探子。”
“他们没我熟悉。”理查一世淡淡道,“菲利普呢,他在哪里?”
“您的儿子吗?”威廉·马歇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他的私生子,“他和您的弟弟约翰王子在一起,梅卡迪耶大人的士兵在保护他们。”
“即便没有誓言的约束,梅卡迪耶也比我所有手下都忠诚。”理查一世摇摇头,他抬头望向一个角落,声音反常地低沉,“我第一次来到巴黎就是在这里,看到那座塔楼了吗,路易七世曾在那里册封我为骑士。”
“那是您刚成为阿基坦公爵的时候的事了。”
“对,那时我和爱丽丝还有婚约,我们都认为我们会结婚。”理查一世道,他举目眺望,眼神凉薄而讽刺,但或许他已经坦然面对那一切了,“我曾将他当做父亲,和我的父亲相比,他确实算个慈父,可惜我终究不是他的儿子,我即将击败他的儿子。”
“前提是您不要再孤身冒险,除了您,没有人可以将法兰西北部的诸侯团结在一起围攻巴黎,他们愿意抛弃腓力二世是因为相信您的信誉和能力,而非真的对他恨之入骨。”威廉·马歇尔仍然不失时机对他进行劝谏。
“前提是他值得他们的背叛。”理查一世道,他收回目光,转而勒马回身,“好了,威廉,不要再提醒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等迫使腓力同意停战和约,我们就该前往耶路撒冷了,这一次我不会再因背叛功亏一篑。”
腓力二世不会再背叛他,因为他将失去背叛的机会,失去背叛的能力,如果他真的能在英诺森三世面前证实他指使博韦主教出卖军情,或许他连王冠也会失去。这个设想很美好,但他同时浮现出一丝不安,他总觉得事情的发展不会如他们此刻估计的一般顺利。
他稍稍分神,而后,他听到了利箭穿破空气的声音。“陛下!”他惊呼一声,而一支弩箭很快从理查一世的左胸穿透,他几乎是本能地赶到理查一世面前,每一分一厘的距离看着都是那么遥远,而他视野中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理查一世抬起手,似乎想要握住缰绳,但很快他便从马上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