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子,似乎盼着能得到些许赞赏。

然而太子低垂着眼眸,却没出声,其他人也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这样的法子,旁人哪里会想不到?可这到底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会主动提出来。若堂堂公主,当真为了躲一个胡虏的求婚,而匆匆出嫁,落在百姓眼里,该是如何的懦弱?

偏偏刘七郎年纪小,思虑不周,竟然当众说了出来。现在见众人神色不对,才慢慢回过味来。

正待他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华庄却从座上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向刘七郎遥遥作揖:“多谢刘郎君的好意,这的确是个法子。”

众人一时哗然,以为公主当真有此意。

谁知,接下来她却话锋一转:“我明白,陛下与太子殿下,乃至诸位,都是出于对我的维护,才会忧心至此,我心中感激不尽。然而,我身为大魏的公主,除了享受荣华,受万人敬仰瞩目,也不能忘了身上承担的责任。如今,我大魏正是灾后重建的时候,不宜大肆兴兵。若最后,陛下决定与突厥议和,我这个公主,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职责。不过就是和亲,我去便是。”

这一番话是将她心里摇摆多日后,终于下定的决心说了出来。

众人听罢,都有些震撼。

这是大魏的公主,大义凛然,毫不退缩的公主,这些年来,陛下对她的宠爱,果然并未错付。

如此一对比,她的磊落与勇敢,反倒衬得场中的其他人如缩头乌龟一般,毫无血性可言。

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唯有那个叫裴琰的年轻人,坐在远处,分毫未动,再度用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注视她。

她无暇多管,敛目退回座上,连太子的欲言又止也未理会,略一垂首道歉后,便起身离座,独自往园中的其他人少处行去。

场中有杜氏的有意缓和,正渐渐恢复先前的氛围,华庄沉默地走了许久,直到将声音统统抛在脑后,才停下脚步,走近水畔凉亭,倚栏远望。

“殿下,”始终亦步亦趋的舒娘满心担忧,见她停驻,这才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方才怎么能说那样的话?那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

这里虽不算十分正式的场合,可方才那么多人在场,定很快就会把她方才那番话传出去。到时,天下人人都知公主愿意和亲,臣子们便不会再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当真会牺牲她一人,暂换休养生息的时机。

华庄搭在栏杆上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回转身去,望着舒娘笑道:“怕什么?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话说完,她的眼眶却忽然红了,一股酸意蹿上来,激得她无声落下两行眼泪。

舒娘看得更忧愁了。

公主再是好性子,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娘子,从前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能一下承受这么重的担子?

舒娘吸吸鼻子,苦着脸道:“若这时候,能有个用兵如神的将军,不必倾举国之力,就能将那群胡虏打得一败涂地该多好,那样,公主就不必受委屈了……”

华庄拿帕子擦干泪,仰头笑道:“若真有这样的将才,便真是我大魏之幸了。”

“殿下,方才刘七郎的话,也不无可取之处,奴婢听说,皇后殿下近来也正私下给殿下寻问呢……兴许陛下也舍不得您呢……”舒娘心有不甘,想再劝说一番。

华庄却沉下脸:“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了。父亲和母亲是疼惜我才如此,可我却不能仗着他们的宠爱而逃避这一切。”

“殿下!”舒娘满眼难过,心里堵着口气,忍不住跺了跺脚。

“若有人能解眼下的困局,让突厥人臣服,殿下会如何?”

凉亭外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陌生的嗓音。

华庄吓了一跳,忙转头看过去,却见裴琰不知何时已站在亭边的假山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心中有一瞬茫然,不知这个年轻的郎君为何会跟来此处,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

“若当真有这样的人才,我自感激不尽,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话说完,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些沉寂。

“你”

华庄迟疑着开口,想打破这份沉寂,裴琰却已面无表情地冲她作揖,转身离去。

“这人,怎么有些古怪……”

……

“父亲那样问,是已想好,要向天子请战,杀退外敌了吗?”丽质听得认真,握着李太后的手问出来。

李太后满眼都是感慨的笑意,艰难地在床上翻了翻身,点头道:“是啊,他那次随他父亲回长安,父子两个便早就想好了要向我父亲进言请战。只是当时没人知道,我也没料到,直到听说他已经在面见父亲时,当众跪请领兵出征时,才忍不住亲自去问他。”

第135章 、回忆(二)

长安城门处, 裴琰跟着父亲从马上下来,向前来送行的几位叔父、堂弟道别。

“好孩子,上了战场, 对上那些斩他百十个胡人的脑袋,震一震咱们裴家人的士气!这两年,朝廷没动武,他们便自大得不知天高地厚, 以为咱们裴家没人了!这些年的经营,可不是白费的!”其中一位长辈轻拍裴琰的肩膀, 语气里满是信任与期望。

裴琰敛眉垂首, 弯腰作揖, 答应道:“叔父放心, 侄儿定重扬我河东军的声威!”

“好!不愧是长兄!”几位年纪尚小的堂弟连声赞叹, 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钦佩与羡慕。

那日,他跟着父亲入宫见陛下时当众请战的事,如今已人尽皆知了。

他如今还只是个六品校尉,虽比起许多只担虚职的贵族子弟而言,已有十分瞩目的成绩, 可若不是因着父亲节度使的身份, 他恐怕连见天子的机会也没有, 更别提当面请战。

他始终记得, 当时身边的众人,甚至是坐在高座上的天子,朝他投来的一道道异样的目光, 他们分明不相信他和他父亲的话。

若不是他又说出不必朝廷再额外征兵拨粮,只靠河东常备军和近几年军中屯田垦地积攒下的粮,便足以应付, 陛下很可能根本不会同意出兵。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吧,不必送了。”裴绍看一眼天色,冲弟弟们挥手,带着儿子重新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