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犹豫地抬起手,从上往下落,刀尖刺穿衣服,捅进他的身体。
肩膀靠下一点,不会致死。
十分清楚地,我看到他的瞳孔瞬间发生了变化。惊异,痛苦,迷茫,所有我没有见他表现过的情绪,竟然一下子凝聚在了他的眼睛里。他的身体有如过电般猛地一抖,一下子松开了我,后退半步,捂着胸口屈身,低下头大口喘气。
我愣愣偏头去看刀尖,上面只有浅浅一层鲜血。
那他怎么这么大反应,也不是第一次了。
张明生再抬起头时,我忽然发现他的眼圈红了。我从未见过他眼角湿润,更别提掉眼泪。但他的眼睛确实一下子潮湿起来,周圈泛红,他张着嘴巴,好像不这样就无法继续呼吸。
他喘着气,声音很虚,低低地讲:“......他做了我最想做的事。”
“什么?”我皱着眉头,为他忽然的变化心生疑窦。
要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冲上去扶他。不过,今年仅仅是我怕井绳的第一年,我宁愿背离良心,远远看着。
“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他的手依旧捂在胸口,讲,“我想知道,假如你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还会不会救我。”
“谁救你,你就要猜忌试探谁吗?”我忽然觉得很疲倦,“就因为这个吗?张明生。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是喜欢你,一开始,就只是好感,后来,自己一个人想着想着,好像就变成了喜欢。我承认我爱你,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纠缠了太久,我恨你恨得太多,也被你吸引得太多,再和当初那一点点喜欢交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爱你的。”
我将刀随手一扔,任它砸落在地上,开口说道:“可是你对我不够好,张明生,你伤害了我。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就因为你想?就因为你说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就想靠这些,凭这些,告诉我......我好像是你的磨刀石,但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要靠折磨我来证明什么。”
“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机会,或许你觉得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或许你也觉得,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继续进行追逐和逃跑的戏码,”我注视着张明生,注视着他身上出人意料的虚弱。
我讲:“你给的,和我想要的,很像,但不一样。”
“我们永远不会重新开始,但我也不会再杀你一次,因为我放过你了,”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开。
“你说放过我,什么意思,”张明生的语气像是不甘心的孩子,“你有想过把我抓紧过吗?”
我不管他,继续往前走。
他在我身后骤然大声:“其实我一开始就该直接把你抓回去!”
我心中生起一阵怒火,掉过头,不甘示弱地喊道:“好啊,你来试试啊!张明生,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再想想从前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以为我会给你有机会吗?休想!”
我从未这样对他大声怒吼过,瞪他瞪到眼眶在痛:“张明生,你知道吗,我甚至不需要你改变,不需要你痛改前非,因为我根本不对你抱有任何期望。”
他眉头紧蹙,眼角发红,这几乎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他最像人类的时刻。
但他并没有继续撞上我的怒火,在我的目光下,他那莫名其妙身体反应似乎慢慢平缓了下来,因此挺直身子与我平视,像重新开机一般,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雨已经打湿了我的脸庞,我听见他讲:“一开始只是想留住你,后来发现,你躺在我身边,我同样感觉失落。”
他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是什么也无所谓,”我睁大有些潮湿的眼睛,睫毛也不肯眨,定定地看着他,将发颤的手指尖握进掌心,“我不会原谅你,你最好也恨我。”
我后退半步,侧过身子,向他抛去最后一望,说道:“但假如你爱我,张明生,我想,我至少拥有过一半我想要的生活。”
这次,我下定决心要离开,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大步往前走去。
走出去几步,没有听见追上来的脚步声。我听见自己急快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但他偏偏不让我如愿。
远远地,我听见张明生在我身后喊:“我没有杀那些人!”
在无数墓碑与树木青草之间,他第一次直白阐述自己的罪行。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些选择。”
六十九
是为了家人的富贵,在他的监督下,用一根麻绳上吊自杀。还是为了活命,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再主动自首,把一切全盘托出。
这就是张明生口中的选择。
明明更像是恐吓。
讲起来,我从未见过张明生杀人。一个人从小到大都爱干净,不喜欢见血,再加上他手下多的是替他做事的人,能让他亲自出手去杀的人应该不多了。我还记得他在我身上做过最恐怖的事,用钢笔尖扎入我的大腿,在皮肤表层留下淡淡的蓝墨。待到伤口愈合,那一点蓝仍含在皮肤下面,像纹身一般,只有再经受一边疼痛,才能将它剜出来。这是他的风格,不打断我的手脚,也不向我注射什么成瘾的药剂,只在我每一次因逃跑而受伤后,安静地将我拖回去,抱回去。
我很少回忆这些细节。它们被我搁置在记忆深处,上了重重的锁,再包上层层的肉。我以为这样就能忘怀。但时间久了,一切我不敢面对的,在我的心里,凝成了一颗肿瘤。
我现在不得不劈开它,取出我与张明生朝夕相处的记忆,来判断那段话的真实与可靠性。
他给了他们选择,是有些戏谑,但十分诛心的选择。
查到他们太过轻易。经手那一桩未找到人的豪门失踪悬案后,这几个人竟然步步高升,一下子就引起了张明生的注意。他归家一段时间,一定查到了一些张氏集团与这些警察之间的钱款来往。
我相信张明生一定向他们证明过,他有能力布置一间密不透风的考场,以监督他们自杀。
只是,为什么?
张明生想观察出什么?
他的讲述十分平淡,只在说出“他们都选择了自杀”这句话时挑了挑眉毛。在当初的张明生眼里,这群人甚至都没有做出回答,就纷纷按要求选了个地方上吊自尽。一个接一个,像商量好了一样。张明生看到新闻时有些惊讶,但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当年,他们就因为钱抛弃了良心,现在又因为家庭与后代的富贵,抛弃自己的生命。张明生想,在这些人的观念里,一向是金钱价更高的,到死也践行,倒也算始终如一了。
直到第一个无辜的普通警员的尸体被人发现,警方宣布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且向公众宣布更多细节,并征求线索时,张明生才意识到,有人利用了他,利用了他的局。
他们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案发现场,有不甚明显的,第二个人在场的痕迹。且这些痕迹随着新的受害者不断出现,而变得更加明显。
凶手从杀人中得到了乐趣,他开始变得癫狂,在挑衅警方的边缘游走徘徊。
张明生说,这或许也是对他的挑衅,他能感觉到。但他始终没有追查到那个人究竟是谁。他猜测,对方也一定很想知道他的身份。
我也有问张明生,问他为什么不怀疑是张耀年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