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怎么可能?

纪明意强压住心头的震撼,她决定?再做一步试探。

她道?:“我自小生长在国公府中,不曾做过什么特别行善积德的事情?,不知大师所言的具体是何事?”

“徐檀越曾在黑暗中举起过一束火,点燃过一盏灯。”慧真道?,“人?生善恶非命定?,为善作恶各自招。”

慧真手捋花白短须,他笑?着问:“徐檀越,还不明白吗?”

纪明意蓦然地睁大双眼,在惊颤用力之下,她的下唇被咬得发白。

举过火,点燃过灯这难道?说的是馨儿、是柳昀吗?她因一时善意,曾对落于困境的她们施以援手,如今这两位姑娘也成了举火之人?。

所以……所以这位慧真真的知道?我不是徐意??

纪明意满心都是不敢置信,一时觉得慧真不过是在故弄玄虚,只不过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会所见皆鬼,一时又觉得或许盛氏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位慧真莫非真是个极具慧根的人??

纪明意想,如果他真知道?,那么他从前说的丢魂理论……也是真的?

其实六年前,徐意落水时就已?身?亡,而我早在被人?勒死后,就穿到了她的身?上。只不过是那会儿我的魂魄未完全归位,方?才会痴傻六年?

是这样吗?

那这六年里,痴缠九郎、对着九郎喊“九哥哥”的人?,其实根本是我自己??!

纪明意的脑子有如一团乱麻,思绪登时跟小猫手里的毛线球一般,杂乱得理不出个头尾。

盛氏见她一直紧紧地皱着眉头,不由?唤了她声:“珠珠。”

“可是头又觉得疼了?”盛氏关切地问。

纪明意麻木地摇了摇头,她说:“我好乱,我想静静。”

“好,”盛氏说,“那咱们先去用斋饭。”

“你眼下刚刚痊愈,不可过度伤神?。”盛氏搂着她的脑袋,安慰说,“娘在这里,别想太多了。”

纪明意埋首在她怀中,恹恹地“嗯”了一声。

安慰完女儿之后,盛氏又对慧真方?丈道?:“敢问方?丈,除了束身?修德,多做善事以外,珠珠是否还需要做些什么?”

慧真的目光停留在纪明意的脸上,他温和?地说:“假若徐檀越有闲暇,可抄一份《地藏菩萨本愿经?》给我,以显心诚。”

纪明意眨了眨眼,盛氏代为作答道?:“这是应当的,那恐怕我们要在山上多叨扰方?丈几?日。”

天福寺占地极大,占了几?乎半个山头。因为名气太大,有许多女客不远万里赶来求姻缘求子嗣,所以庙里专门收拾了一座专供女客休憩的独院。六年前,盛氏因为不放心女儿,特地来此?住过三天,这次便还是住在老位置。

既然盛氏亲口在慧真方?丈面前替女儿答应了会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那么这经?便是非抄不可。

要是放在昨天,纪明意没准还要抗争几?下,可今早与慧真方?丈碰过面之后,她这心便一直悬着,干脆借着抄佛经?的功夫静静心。

《地藏菩萨本愿经?》共有十三卷,篇幅不短,一日肯定?抄写不完,一下午的时间过去,纪明意只将将抄到了第?五卷。

她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眼眶。

盛氏用了斋饭之后便去旁边的庙堂里跟着沙弥们礼佛了,屋子里只剩下徐元寿和?纪明意。

纪明意要留在天佛寺抄经?,徐元寿作为随行的人?,自然也得一道?在天福寺住下。佛寺自来是清心肃穆的场所,无?聊得很,啥也玩不了,见阿姐好不容易放下笔,他便凑过来,打算跟姐姐说话。

这一凑过去,徐元寿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似的,他举起了纸张,左瞧瞧右瞅瞅,激动地道?:“哇,阿姐,你这字,咋长进了这么多?”

徐元寿和?徐意相隔仅两岁,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小时候是一道?开蒙的。这府上最熟悉徐意字迹的人?,除了徐意自己,恐怕就是徐元寿了。

徐意打小不爱读书,和?徐元寿一般贪玩,姐弟俩的一手烂字不相上下。后来徐元寿进了国子监,为了这手字,他几?乎是被严厉的先生们天天用藤条打手心,藤条都打断了几?根,他方?才有所改进。

但是徐意一个女儿家,蒋国公府本身?又不是书香门楣。徐彦疼她,盛氏也没在笔墨文章上对女儿太过苛求,两人?都认为只要不当文盲就好,所以徐意的字一直十分普通。至少跟在京城里素有才名的谢尚书之女谢思茗,那是肯定?比不了。

可这,这眼下看起来,阿姐这字委实不错啊!

而且……

徐元寿狐疑地摸了摸下巴,他怎么感觉阿姐的笔锋,在落笔处好像和?他从前看见过的某篇文章的字体很像。

可是真奇怪,会是哪篇文章?

徐元寿在国子监读书,所接触到的文章要不是当世大儒所写,要不就是先生将从前中过三甲的人?的卷子拿来供他们学习品析。

以阿姐的身?份,跟这些人?不会打过任何交道?,更不会有拜他们为师的可能性。缘何他看这字,居然会觉得眼熟?

纪明意神?色淡淡地问:“是吗,长进了很多?”

徐元寿点点头,他扬着纸张说:“拿出去说是某个举子写的,都会有人?信。”

纪明意笑?了笑?,忽然想起那个夏天,她陪着陆纨在书房里,苦心练习他的字的日子。

她低首,复又看了眼纸张上一排排整齐娟秀的蝇头小字,心绪平静下来。她信口胡诌道?:“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神?仙般的人?物教?我写字。他教?我如何拿笔,如何按压,如何写好‘钩’,写好‘顶’,写好‘撇’和?‘捺’。等我醒来以后,我回?忆着按照他说的方?法去写,结果真就这么把字练好了!”

“阿寿,你说神?不神?奇?”纪明意明灿天真地笑?着道?。

徐元寿吞咽了口口水,既羡慕又嫉妒,唯独没有半点怀疑。他嘟囔着说:“怎还有这等好事儿?咋轮不到我身?上!”

“我当初为了练字,连着挨了半个月的打,被先生把两个手都打肿了!神?仙为何不来教?我?!”徐元寿想起当年那阵挨打的苦日子,不由?地悲从心起,他哭着脸叫道?。

“神?仙入梦的事情?哪里说得准,”纪明意生怕自己随口编的谎言会害少年抱有不劳而获的想法,以免误人?子弟,她忙又补充说,“没准就是因为这个梦,我才会在之前丢魂丢了六年,一切得失都需要付出代价,还是脚踏实地最为靠谱。”

好在徐元寿并非是个喜欢白日做梦的性子,听听就罢,他道?:“这么说也是,唉,阿姐这几?年的确吃了不少苦。”

听他情?真意切地叫着“阿姐”,一声声都是在为他的“阿姐”担心,纪明意忽觉黯然,心头那股沉重的如同做贼般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这个少年很好,可我并不是他真的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