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纨的老师和师兄弟们已于日前抵达京城, 老师出发那一日给他?寄了书信, 何尝不是抱着督促他?早日启程, 以免夜长梦多的意思。
陆纨的前?三十年里,出门?远游过无数次, 哪次不是走得干净利落。只这一次, 他?居然在心头生出了儿女情长的眷恋不舍之意。
大概是那日的番茄锅吃得太暖, 炭火的温度太炙热,竟乱了陆纨一颗千年老树般沉稳的心。
说来说去, 陆纨放不下的无非也就是两人?儿子陆九郎和新?婚妻子阿意而已。只他?上一次是担心二人?不和,易生矛盾, 此次却是……
陆纨捏了捏紧皱的眉心。
他?出府去了陈菖蒲的医庐一趟。
陈家医庐是老字号,每日来求药看诊的病人?都很多。陆纨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陈菖蒲才好容易腾出手。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笑着先赔礼:“害你久等了,沛霖。”
陈菖蒲年长陆纨十余岁,两人?素有交情,管陆纨叫“陆老爷”实在太过生疏, 陈菖蒲遂直接称呼了他?的字。
陆纨温文地笑笑:“陈翁妙手仁心,某等一等无妨。”
“休要?取笑老朽。”陈菖蒲说:“沛霖今日造访, 不知所为何事??”
陆纨道?:“我?是为了九郎来。”
“听说几?月前?,九郎突发心悸,是陈翁过府为他?看的诊。”陆纨温声问,“请陈翁详细与我?说说,这心悸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
陈菖蒲认真思?考了下,将自己所知的讲述一遍,他?最后补充道?:“沛霖兄不用过于担忧。老朽后来问过府上管事?,魏管事?说九郎在柴房曾受过刺激,已有三年未踏入柴房一步。九郎的身?子向来强健,老朽几?乎看他?长到大,这十几?年里,他?从未有过心悸之兆,证明不是先天的病症。那日大约只是精神紧张,加之焦虑不安,方才有此失常。”
精神紧张,焦虑不安……
陆承停顿片刻,他?抬眸问:“九郎的心悸,与他?母亲的郁郁而终,会有关?系吗?”
陈菖蒲想?了想?,他?手捋长须,回说:“先夫人?情志内伤,郁证极重,确有遗传的可能。但以老朽的经?验,郁证多发于女子身?上,倒是没见年轻男子得过。”
“这点儿,老朽不敢随意断言。”陈菖蒲沉吟道?。
听到陈菖蒲的话,陆纨的面?色微凝,他?短暂沉默了。
“九郎一向不羁,不似气血失调,爱往心中藏事?儿的人?。”陈菖蒲见陆纨情绪不佳,又笑着安抚说,“若是沛霖实在担心,老朽亦可为九郎开几?副养心安神、滋养心肾的药。”
陆纨点点头,他?说:“有劳陈翁。”
“沛霖客气。”陈菖蒲谦和笑道?。
“还未恭贺九郎得中案首之喜,”陈菖蒲拱手贺道?,“九郎七月得中案首,沛霖来年也定能蟾宫折桂。你父子满门?俊才,真是令老朽羡慕。”
陈菖蒲的话说得讨喜,陆纨也自然谦逊回道?:“望能借陈翁吉言。”
陈菖蒲大笑着拍了拍陆纨的肩膀,他?又道?:“尊夫人?也是秀外慧中的女子。她的清风堂初初开张,几?乎要?将老朽的医庐比了下去。就连内子都往清风堂去过两次,可见一斑啊。”
陡一听到纪明意的清风堂,陆纨微怔,继而回说:“内子胡闹,陈翁不恼就好。”
“诶,”陈菖蒲摆了摆手,他?捋着长须大笑道?,“难得尊夫人?有此仁心,老朽高?兴尚来不及,恼什么?”
陈菖蒲说得大义凛然,陆纨却不敢不未雨绸缪,他?仍然拿出了极其端正的礼节,十分斯文地说:“内子年岁尚幼,将来若有在医馆上得罪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陈菖蒲不得不虎着脸道?:“陆沛霖,你太与老朽客气了。”
“莫非老朽在你心中,是如此肚量狭小之人?吗?”陈菖蒲故作肃然地说。
陆纨笑笑,他?一张雪白的脸宛如一副秀娟的山水画,自有股清净澹宁。他?温声说:“某与陈翁相交多年,自然知晓陈翁心胸宽阔,不过是怕内子年轻调皮,做事?无法?详细周全。我?即将赴京赶考,无法?为她提供庇护,希望陈翁能在方便之余,多多施以援手。”
陈菖蒲端详着他?脸上神情,忽地摇头,笑说:“罢了罢了,老朽不与你计较。你陆沛霖难得有关?心则乱的时?候。”
面?对这一番有意的打趣儿,陆纨神色未变,他?语气轻缓地说:“如此,多谢陈翁了。”
陈菖蒲侧过脸注视,见陆纨的眼眸清若溪流,他?登时?也起了促狭之心,手抚长须说:“你既口口声声‘内子年岁尚幼’,那你怜惜她了不曾?”
陆纨的眉眼淡淡,神情好像不可捉摸:“自然。”
“自芸娘生产,陈翁的话便时?刻在某心中警醒。”提到第一任妻子,陆纨的眼神中微微透露出几?分惆怅情绪,好像那时?陈菖蒲的话又开始萦绕在陆纨耳边。
“夫人?生下九郎时?年纪还小,加之身?子本就虚弱,这一切是导致她心脾两虚,郁证发作的关?键原因。沛霖你若顾念她的寿元,至少两年内不得让她怀上第二个孩子。”
陆纨沉默了片刻,他?清清冷冷地坐着,好似一座皑皑雪山,面?容端华而温雅。他?缓慢地说,“后来芸娘怨我?恨我?,不过也是兰因絮果。”
陆纨顿了顿。
“好在内子天性单纯,胸襟广阔,能够理解寻常女子不理解之事?。”提到如今的小妻子,陆纨脸上方才多出几?分温柔的笑意,他?的语气无不温和,“既然如此,为了她的寿元着想?,在她十七岁之前?,我?绝不会越蓬门?半步。”
陈菖蒲长叹口气,不得不佩服加感慨地道?:“若是天下男儿皆有沛霖这般觉悟和心志,那真是女子之福。”
受了这般夸赞,陆纨只八风不动地啜饮口茶,他?的姿态文雅。
既然陈菖蒲提到了清风堂,陆纨好奇心起,少不得要?前?去看望一番。纪明意今日恰好也在清风堂里头。
她过来的原因是林妈妈向她禀告近来时?常有病人?投诉昀哥儿,说他?服务态度太差,甚至常把人?说哭,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影响生意。
自然,林妈妈的原话不是这样讲的,但意思?基本是这么个意思?。
纪明意于是亲自过来巡视了。
一上午时?间,清风堂来了十来位妇女,前?几?个都还正常,轮到最后一位妇女时?,纪明意终于见识到了所谓的“态度太差”。
这位妇人?衣服华丽,大约是个商家太太。
妇人?今年将将过双十年华,已生下三位孩子,却个顶个是女郎,她想?要?个能继承香火的男孩儿,遂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清风堂求药。
柳昀听了她的描述以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睨了妇人?眼,冷笑道?:“你四年抱三,早就亏了身?子,你如今气血两虚,还想?要?生儿子?日后能不能再生养都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