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窈微微颔首,她其实颇喜欢这灯,可惜并不能带走,一时微觉遗憾。斛律骁提过一盏推至她面前:“我看这盏好。”
“就要这盏好么?”
他笑晏晏地,含笑凝望。谢窈却是神情微滞,唇角僵硬一牵。
灯上绘着丛葛草,题了三句诗: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然而《葛覃》的最后半句是“害浣害否,归宁父母”,写女子浣洗好衣物打算归宁,他今日提前归府,又送这盏灯给她,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纤手无意识在一排旋转不休的灯上滑过,她捧过其中一盏,递给他:“我想要这一盏,送给殿下。”
那灯上绘着一个丽人,一轮明月,似是嫦娥奔月。斛律骁神情渐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眼波盈盈,朱唇微启:“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殿下不要就算了。”
这一声真如纶音玉诏,他立刻应:“要,怎么不要?”眼中熠熠如有星火。
除了那把用来杀他的匕首,这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主动送他礼物,焉能不喜。
灯火流离下他眼里的温柔甜蜜藏也藏不住,谢窈这才觉方才那诗说得有多暧.昧,眼神闪躲,作势撩了一下发丝别过脸假意继续看灯。
二人身边,十七见春芜眼睛都似黏在灯上了,挠挠头,鼓起勇气悄悄地问她:“你想要吗?我也可以给你买一个。”
春芜跟着主子在关雎院里住着,吃穿用度一应皆是府中备好,是而其实月钱也没有,十七当她想买却没钱买,是故有此一问。
春芜很奇怪地瞪他一眼,他给她买?这像什么话。正欲答言,瞅见七八名行人唰地从袖中抽出把雪色晃晃的尖刀冲着女郎就要砍下,“啊”地尖叫:“有刺客!”
长街上顿时乱作一团,行人纷纷尖叫着逃窜,斛律骁骤地将谢窈一推:“保护夫人!”顺手抄起一盏灯笼即朝那人掷了过去。十七十九亦拔出剑来与刺客厮杀扭打。
青霜持剑护在惊魂未定的谢窈同春芜身前,护送她们后撤。
周围的人群开始四散逃窜,裹挟着她们离厮杀地越来越远,却再无半个刺客追过来,显然目标并非是她。谢窈心突突跳着,往后一望,果然瞧见其疾裹在慌乱后撤的人潮里神色焦灼地望着她们,霎时明了。
她假意担忧对青霜道:“那伙人的目标不是我,你快去保护殿下!”
青霜不为所动:“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夫人,其余一概不知。”
话虽如此,她视线依旧紧张地望着那方,背对于她。谢窈同春芜对视一眼,同时发力将她狠狠往前一推,青霜始料未及,竟被推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待起身回首,两人却已手拉手裹在人海浪潮里逃得远了,忙转身去追!
那侧的厮杀开始带倒道旁灯架,火舌在地面如草蛇游走,所有人都在张皇逃窜,一重又一重的人墙隔在她们之间,二人转瞬即被人海吞噬。
谢窈一辈子也没跑得这般快过,和春芜手拉着手,被赶上来的其疾往人海中一拉,借着人群作掩转入条行人寥寥的小巷,往事先安排好的接头点赶去。
谢窈畏惧青霜追来,频频回头去瞧。不妨撞在个清瘦的胸膛上,竟是撞进了行人怀里。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坠,却被对方扶住,一抬头,坠入汪清澈如星河的幽深眸子里,原本疾乱的心跳一点一滴平静下来。
若刀裁成的眉,深邃的目,风仪端简,神清如冰玉。分明是陌生人,意外有种熟悉之感。谢窈一时怔在原地,胸脯犹在惊慌不定地起伏。
对方很快将她放开,后退两步,敛袖行礼:“夫人。”
这声音并不陌生,谢窈三魂七魄重新归体,试探性地问:“你是……封郎君?”
她竟还记得自己。
封述薄唇微动,心湖如有波澜被春风轻柔掀起,渐成澎湃之势。正欲答言,在前引路的其疾与断后的春芜俱已赶了过来,瞧见他身侧立着的、煞神一般的封季良,春芜吓得一哆嗦,忙求道:“封参军,奴知你心善,你就放过我们吧……”
她知他是魏王下属,一心只惧怕对方将她们交出去。封述道:“夫人这是要走吗”神情却有些怔忪。
他和她才见了一面,这第一面,竟会是永别。
谢窈点头,胸腔里心犹惶惶跳着,瞧见其疾眼中的疾色,也不解释掠过他即走。季良急声提醒:“少郎主!”
上次郎君便遭了魏王训斥,若此事再次上演,魏王定然不会放过他。
鼻尖犹能闻见她小鹿般跌进他怀中时的淡淡沉水香,封述脸颊发烫,才平息下去的心又悄然地疾乱起来。
要拦住她么?
魏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曾命他给天子讲解律例,又将他前时所献的律法交由朝廷,向吏部举荐了他入廷尉,不久之后,他就将去廷尉赴任。他不能背叛自己的恩人和效忠的主公。
可是……
心间又掠过山庙中那道凄婉的女声,分明当时他眇了目,却仿佛瞧见她素衣散发、跪伏在剑下相求的模样。一瞬又是南北边境上她折桂枝相送,将桂枝放进他手心里与他作别,那发自心底的愉悦轻快的语声,若无形的封锁,令他如何也说不出那个“拦”字。
于公,她也并不算一个合适的主母……
犹豫间丽人身影已在月色下袅袅如烟远去,封述于心间轻轻叹气,最终无奈地叹出一声:“记住了,我们什么也没瞧见。”
二人转身出巷,方才喧闹无比的灯市此时行人散尽,灯架委地,一簇簇灯火在地面有如火龙疾走,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正急急忙忙地抬水来灭火。
“这是怎么了?”封季良困惑出声。
青霜在灯市中四处寻找不得,瞧见他们二人从条暗巷子里出来,忙奔来问:“封书记既从这巷中来,可曾见过夫人?”
封述久在公府中做事,她是见过的。
封述摇头,怕她起疑转而问起主上安危:“夫人不是和殿下在一起么?这儿又是怎么回事?”
“她跑了。”青霜面怀不忿,也不多解释,若鸟雀般腾上低矮的里坊墙,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
一番找寻无果,青霜回到方才的事发之地已是两刻钟之后,闻讯赶到的禁军已将斛律骁里三层外三层地护住,封述二人亦在。
方才那十数名行刺的刺客被杀的只剩下了三个,俱被牢牢实实捆着,口中塞布团,跪在他脚前等他发落。斛律骁毫发无损地坐在把不知从何搬来的交椅上,正在拷问其中一人,语气轻蔑:“本王不过陪妇人出来逛逛,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来行刺孤?是太后?天子?还是济南王?”
“不说是吗?十七,把人骟了。”
十七得命,将人裤腰带子一拉就欲动手,余光瞥见青霜垂着头自重重禁军中挤进来,动作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