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十九叫进去的,言主上已醒,想她进去照顾。屋子里除了他再无旁人,湘帘寂地,越窑青瓷香插上沉香静谧燃着,斛律骁睁开眼,疲顿一笑:“你来了。”
他面色苍白,倚着床靠坐着,左肩裸露,围了重重白纱,一层层的,浸着殷殷的血,瞧上去很是骇人。
他指了指榻边的位置,示意她坐得过来些。谢窈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酸涩,低头坐过去,声音细如濛濛的雨:“你想要见我么?”
“是。”
他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我受了伤,只怕要劳窈窈在淮阳多待些日子了。”
“这并非我食言背诺不肯放你回去,但今日你也瞧着了,南梁那边,怕是有人不想你回去,等事情再调查得清楚些,等我和你兄长重新联系上,我再亲自送你,好不好?”
他语声温柔得似乎可以滴得出水来,星目柔柔浸着一潭水,笑意未散,似是乞求。谢窈心中愈发地不好受起来,想他冒着生命危险送自己过河,受了梁军的埋伏,命也去了大半,自己之前却误会他……
她轻轻点头,什么也没说。两人之间复归于沉默,斛律骁静静盯了她微微发红的眼眶一会儿,忽地轻叹口气:“窈窈,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我……”她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自顾找话,“那些,是什么人?”
“梁国的人。”
“是我兄长派来的么?”
“自然不是。”斛律骁凝望着她眼睛,略微迟疑,“……是,你们那位皇帝陛下的授意。”
谢窈微微怔了一下,很快释然。
预料之中的答案罢了。
除了身为兖州刺史的兄长,能在淮河水面畅通无阻地行驶,还有淮水下游山阳郡的船。
山阳亦属兖州管辖,兄长自然不会派人来杀她,那便只能是朝廷的授意……
心下一时极为复杂。一瞬如置在火上煎烤,一瞬又似坠入寒冰深渊。
她瞧得分明,最初的那一箭,对方瞄准的并非是斛律骁,而是她和芃芃。
皇帝并非仅仅要杀斛律骁,而是要杀她。
她知道皇帝残忍无道,生性多疑,却没想到,自己一个弱女子也能被视为眼中钉刺。
她一失德妇人,既委身胡人,朝廷想杀她尚且想得通,芃芃一稚女却何其无辜?竟是连孩子也不放过……
她的祖国,抛弃她,她的君主,想杀她。到头来却是他这个胡人救了她和女儿。
而她从前一直以民族之别与国家之别自欺欺人地拒绝他,想要恪守所谓的底线,今后,却还能够吗?
她连自己都骗不了。
事实上,从陆郎死后,她便对自己从前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再到父亲的被迫假死、兄长的拥兵自立,以及朝廷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皆如白蚁噬堤,一点一点击垮她从小所接受的忠孝理智信的教育。
今日之事,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比之陆氏的满门被杀,甚至算不了什么。她只是……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罢了。
谢窈心间惆怅,郁郁不言。斛律骁道:“你兄长那边,我已派了人去交涉了,这原也不怪你,想必,是建康知道了我要送你回兖州,又误以为芃芃是我的女儿,故而埋伏。说来道去,不过是我的错罢了。”
“你且在淮阳再住几日,等时局安定一些,和你兄长取得联系后,我再送你回去。”
他话里话外还是担心她误会他会强留她的样子,谢窈心里忽而涌上一阵愧疚,麻木地点点头。斛律骁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背,忽然转了话题:“窈窈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就像,就像从前的那样……”
他说的是上回夜寻二弟却染上风寒被她照顾的那段日子,她衣不解带,照顾他数日,连汤药都是她一勺一勺亲自喂的,也算是两人从前少有的甜蜜时光,充满了尘世夫妻的烟火气。
忆起往事,他星目含笑,微低了头略含期待地睨她,透着叫人不忍拒绝的小心翼翼。谢窈心里忽软得无以复加,四目相对,她脸上腾起一阵热意,低声嗫嚅道:“我陪着你,能做什么啊……”
“我不是想要你做什么,我只是能回到从前一样,有你守着我,这就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了。”
“窈窈,你愿意留下来吗?”
从前……
脑海中却闪过故夫和好友死去的情景,她摇摇头,想要从他掌心抽出手来。斛律骁犹当她在迟疑,轻握她双手,继续道:“我会对芃芃很好的,就当是,我和你的女儿一样……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和你有个孩子,纵使此生不能如愿,有芃芃,也就够了。”
“我还在洛阳修了学堂,等你回去,你想继续修书也好,授徒也罢,我都不会置喙半句……甚至,甚至是陆衡之的陵墓,我也命人重修了。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想回去看看么?”
这一句近乎哀求,可当他目睹了她脸上的淡漠之后,才知自己又说错话了。谢窈神情淡漠,挣脱他手:“妾还要回去照顾女儿,先告退了。”
她起身轻轻一福,礼貌而疏离地行礼退出去,未有看他一眼。斛律骁坐在床上,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冷如僵。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一如往昔。
此后,谢窈又在淮阳郡住了几日。
兄长的信次日便到了,询问她是否受伤,信中所言,也与那人告诉她的一致。
当日淮水之事,乃是建康朝廷所为,皇帝以山阳郡守方徐远在建康的妻儿为逼,勒令他派遣刺客与船只从淮河下游逆流而上,冒充是谢临的人前来接迎。
实则在船上满载硫磺、芒硝等易燃之物,借东南风势发动火攻,想要将她与魏王一网打尽。
谢临素来将家人的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经此一事,已是彻底下定决心要与北齐结盟、向建康朝廷宣战,这回写信,便算是告知。
除此之外,兄长又在信笺的末尾询问她是否安好,何日归兖。何日归兖。她亦不知。谢窈沉默着览罢,将书信借着烛火烧了,并未回信。
那夜之后,斛律骁的病情却一天天严重起来。他原被利箭伤及筋脉,又在冰冷的淮河水里泡了大半日,伤口感染十分严重,若非医官医术高明,早已是回天乏术。
原本,那日拔箭上药之后,他伤势已在好转,可那夜谢窈走后,他不眠不休地等了她半夜,本就在河水里泡过的身子愈发受凉,感染风寒,病情愈发地严重了。
一连几服药下去都毫无气色,他低烧不退,伤势的愈合亦在减缓。十九无法,只得厚着颜面来请谢窈,情急之下顾不得礼仪尊卑,央求她道:“王妃,还望您发发善心,去瞧一眼殿下吧。他的伤势真的很不好。”
心病还须心药医,十九清楚地知晓,这天底下能主导主上情感变化的,也就王妃一人。
对于这个女人,他始终怀着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主上喜欢她,爱她,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就只有无条件地拥戴和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