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平静的声音回荡在书房之中,听不出悲喜,更难以由此看出他此刻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宁陆远的眉头皱起,这是江浣水最让人害怕,也最让人厌恶的地方――你永远无法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无论你在他的身边多少年,这个从青冥学宫中走出来的书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始终是一个谜。
放在以往,宁陆远只会小心翼翼的想,独自默默的猜。
但今日,即将离开,宁陆远终究无法在压下自己的心底的疑惑,他咬了咬牙,终是抬起了头看向老人,问道:“大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反思过为何宁州回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吗?”
老人平静如古井一般的脸上荡开了些许异样,他挑眉问道:“什么地步?”
“大人的耳目遍布宁州,怎会不知?金家得了朝廷应允,派金不阕带着十万苍羽卫赶赴宁州,此刻估摸着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表面上是要充实边防,代天子巡视民生,实际上却是来喧宾夺主,镇压宁州各族,同时恢复敖貅的正神之位。”
“太子一心想着拉拢天阙界,忘了陛下交代的正事,金家趁虚而入,得了与太子争这宁州首功的机会。这夺嫡之争的战火终于还是烧到宁州,来之前我还听手下的人说,袁袖春知道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已经让韩觅调来了黑狼军的精锐,传话给明日要参与山河图之争的宁州子弟们,若是明日敢出现在翰星碑前,黑狼军便要好生审查一番他们的宗族。天下人都知道黑狼军想要查的人,不管清白与否,总能查到些罪责,估摸着此刻亦有大批尚且在观望中的宗族派人召回自己族中的弟子了。相比于那份还不止如何的机缘,显然宗族的命运更加重要。而袁袖春大概也明白失去了镇压宁州首功的机会,他所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了天阙界,对于已经丧失理智的他来说,于此以后做出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并不为过。”
“今日只是开始,在太子与金家的对峙下,留给宁州各个宗族的机会已经不多,要么逃离,要么依附……”
说道这处,宁陆远的头忽然抬起,他的双拳握紧,蓦然盯着眼前的老人,以一种在以往他从来不敢用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中包裹着太多东西――不甘、困惑、愤怒还有一丝淡淡的悲伤。
“可大人明明是有机会的,有无数个机会让宁州团结起来,让宁州再回到那个北拒大齐,南抵鬼戎,震慑大楚的时代。”
“但大人却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作壁上观,选择任由我们内斗、猜忌,最后的最后,哪怕有再多的不甘,陆家终究不敢再陪大人赌下去了……这一仗陆家输不起了。”
“就当是临别赠言吧,大人能否为陆某解开此惑?”
第二百一十五章 莫问神仙事,且饮壶中酒
徐陷阵接到了眼线带来的消息,急急忙忙的便冲出了门。
屋外的寒风四起,还有飘雪不止。
徐陷阵走得极为匆忙,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味道,以至于身上还穿着单薄的便衣,一位妇人拿着一件绒衫快步从房门中追了出来,拉着徐陷阵便言道:“夫君,穿件衣服,别着凉了。”
徐陷阵连连摆手:“出大事了,还穿什么衣服!”
说着,徐陷阵挣脱妇人的手便要再次朝着府门方向走去。
妇人的心头忧虑着徐陷阵的身体,便要再次追上对方。
可她脚步方才迈开,徐府的府门便被人从外推开,凌冽的寒风顺着府门灌入,吹得二人的身形一滞,以至于好一会之后他们方才看清府门口身影的模样――那是一位坐在木制轮椅上的少女。
“?h儿。”在看清来者模样后,徐陷阵夫妇二人都是一愣,显然对于对方的出现都很是诧异。
“阿爹这么急着出门是来寻?h儿的吧。”少女却自己转动着木轮,来到了二人身前,语气平静的问道。
徐陷阵脸色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手足无措的立在了原地,形容窘迫,却终究无法去否定少女所言。
“?h儿,这确实事出突然,朝廷这是铁了心的要拿宁州开刀,我徐家数千人可都指着……”他嘴里仓促的解释道,无论是语气还是措辞都拿捏小心翼翼,谨慎非常。
“阿爹不用多言,?h儿都明白。”徐?h却平静的将男人嘴里的话打断,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份信纸:“师尊已经在百萝山下为咱们徐家寻到一处地界,也未阿爹在大楚的丰州谋得了一份郎将的差事,阿爹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前去任职,若是不愿,无论是经商还是自己另辟出路,归元宫中都会有执事帮阿爹打通关系,阿爹大可放心。”
“这是前往大楚的通关文牒,阿爹可要收好。”
徐陷阵闻言赶忙接过那封信纸,极为宝贝的将之藏在自己的衣衫下,生怕风雪将之打湿亦或者吹皱。
他做着这些,一旁的妇人却神色担忧的看着徐?h:“那……那?h儿你呢”
听闻这话的徐陷阵如梦初醒,他也抬头看向徐?h,神色忧虑,却又带着些许愧疚。
“翰星大会今日便已经结束了,依照我与师尊的约定,明日我就得离开宁霄城,去往斩尘宫……永远不再回来。”徐?h平静的应道,她脸上的身上一如她此刻的语气,静默如水,不辩悲喜。
“怎么叫不回来了呢?我看归元宫其他的弟子每年也有探亲的假期……”妇人嘟囔道。
但说道后面,却忽的沉默――在少女平静的目光下沉默。
她醒悟了过来,徐?h所说的永远不回来,是那样的不回来……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埋怨似的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叫你当初不要应允孟悬壶,这世上哪有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h儿从小就多灾多难,你真狠得下心……”
徐陷阵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徐家,为了……”
“爹娘不用挂怀,?h儿都明白。只是今后不能再在身边侍奉二老,二老要自己保重。”徐?h的脸上荡开笑容,反倒宽慰起了徐陷阵二人。
徐陷阵有些动摇,这样的动摇是当初作出这样决定时不曾有过的东西:“要不你去跟你师尊说一说,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们不去大楚了,宁州……”
“宁州是待不下去的。阿爹敢拿着几千族人的命去赌吗?”徐?h打断了男人的话。
男人顺势沉默,而很多时候沉默便意味着默认。
他低下了头,风雪拍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那一瞬间,意气风发的赤霄军统领好似老了足足二十岁。
“事不宜迟,爹就早些做准备吧。今晚我估摸着爹娘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不做打扰了。”徐?h又在那时言道,而说罢此言之后,少女推动着自己的轮椅便要离去。
“?h儿这么晚了要去哪里?”身旁的妇人泪珠子早就不住的下淌,见徐?h还要离去,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哭腔难以遮掩。
徐?h回头看了二人一眼:“?h儿只剩这最后一晚了,这最后的一个晚上,我想为自己而活,不知爹娘可否应允?”
二人的挽留之言,在喉咙中打着转,却最后咽了下去,终究是没有脸面说出那样的话。
徐?h见状嫣然一笑,在风雪中,美妙如画。
她转身再次离去,可走出几步后又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再次回头看向徐陷阵。
“爹。”她这样唤道,声音清脆宛如银铃。
“嗯?”徐陷阵赶忙应道,眼眶泛红。
“这一次,你说这话时,是真心的了。这就够了。”少女说罢便再也没有留恋,转身再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