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衔结的心头一跳,脸上的神情一滞,顺着那伸来的手臂目光缓缓上移,最后落在魏来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上。
咕噜。
大概是被魏来此刻的气势所震,刘衔结又咽下了一口唾沫,脸上堆起了皮笑肉不笑的难看笑容,问道:“小兄弟…这么晚了,你我孤男寡男,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否则旁人知道了,老头子晚节不保,可无颜去见我那去了九泉六十余年老伴啊。”
魏来早就在这几日的相处了习惯了刘衔结的胡言乱语,他根本不去理会,只是沉着脸色将另一只手里的事物顺着门缝递到了刘衔结的跟前。
刘衔结的鼻孔微缩,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魏来的手里提着的是一大袋包子,从那布袋内传来的熟悉香气中,刘衔结可以断定这包子一定还是来自城东那家包子铺。
刘衔结顿时眉开眼笑,什么身家性命,什么晚节不保都在那时被他抛诸脑后,他打开了房门,接过了那袋包子,也顾不得那布袋与包子都还沾着水渍,将包子放在自己的身上擦了擦,便毫无顾忌的狼吞虎咽了起来。
“你很喜欢这家的包子,为什么?”魏来蹲在了刘衔结的身边,也拿起了一个包子,放在嘴边咬下一大口。
城东张家的包子铺在乌盘城倒也算得上是老字号的招牌,据说从张婶爷爷的爷爷那辈便已经在乌盘城做起了这买卖。
“这个啊。”刘衔结吃得满嘴流油,嘴里囫囵的应道:“我那老婆子生前就特别会做包子,他家的包子和我老婆子做的,简直一模一样。”
刘衔结吃得风卷残云,说得也是煞有介事。
以至于魏来都有些相信,这老头子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当然,至于是不是死了六十年,魏来就难得去深究了。
魏来一屁股坐在了刘衔结的身边,愣愣的看着那被他咬了一个缺口的菜包,喃喃言道:“你想她吗?”
吃得兴起的刘衔结似乎并未理解到魏来此言何意,他头也不抬的继续与那些包子大战,嘴里敷衍似的应了声:“什么?”
“我说你想你的妻子吗?”魏来问道。
“想她做什么?她在的时候老头子对她可好了,死了也还在为她守身如玉,六十年如一日,有那功夫想她,倒不如多活几日,多吃几个包子。”刘衔结满不在乎的说道,似乎他妻子二字的吸引力于他来说,尚且远远比不得眼前的菜包。
魏来显然并不能很好的理解到老人的逻辑,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可她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你难道……”
刘衔结听闻这话,放下了手里的包子,抬头看向魏来,脸上的神色在那时出奇的严肃,与魏来印象中的老头子判若两人。他一本正经的说道:“怎么会见不到呢?我家老婆子说了,来生她还做我的老婆子。”
刘衔结这般认真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让魏来一时间不知当何以为对。他有些不忍揭穿老人似乎满心认定的事实,但还是在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来生。”
说罢这话,魏来便意兴阑珊的站起了身子,想要结束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可他方才起身,老人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很久之前,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说这世上有一种虫子,叫蚍蜉,蚍蜉的寿命很短,不过一日。有一只蚍蜉,认识了一只蚱蜢,两个小家伙相谈甚欢,很快便成为了朋友,到了晚上,蚱蜢跟蚍蜉说:‘我要回家了,咱们明天见’,蚍蜉很惊讶,它问道:‘明天?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天’。”
“从那以后,蚱蜢再也没见过蚍蜉,但又在很久以后,蚱蜢遇见了一只老鼠,他们聊了很久,也成为朋友。直到冬天到来,老鼠就对蚱蜢说:‘我要冬眠了,咱们明年见’,蚱蜢一听,也很惊讶,它问道:‘明年?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年?’”
“你看,我们都活在今生,都没有见过来生,可没见过并不代表没有,不是吗?”
“所以呀,咱们得好好活着,万一真的有来生呢?那时,你见着了今生分离的故人,他问你:‘小魏来啊,上辈子我走了之后,你有听话好好活着吗?’你得有底气的告诉他:‘嗯,我很听话,我一直好好活着’。”
第一卷 那只飞不过沧海的蝴蝶 第二十一章 转
五月十三。
魏来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中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出门。
刘衔结思前想后,终究是不敢去打扰自己这位衣食父母,尤其是在看到紧闭的房门前,放在地上的那十几枚铜板后,更是收起了这样的心思,悠哉悠哉的拿着铜板,便出了门,去享受城东张家那他怎么吃也吃不够的包子去了。
雨一连下了那么多天,城南乌盘江畔的堤坝噩讯连连,负责修筑堤坝的工匠昼夜不歇,就连乌盘城中为数不多的衙役也被调到了那处,整日灰头土脸,忙得焦头烂额。
百姓们对此抱怨连连,市井中早有传闻,说是吕观山不敬神明,以往明文禁止百姓们多做祭祀之事也就罢了,近来更是对于朝廷扩修神庙的事情充耳不闻,这才招来江神震怒。若是这雨再这么下上几日,河床升高,大堤决堤,那时依水而建的乌盘城恐怕就得落下个水淹城毁的下场了。毕竟这样的事情,在六年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那时的龙王爷心慈手软,只收了祸首,未有祸害他人,甚至连对方的傻儿子都留了下来,这些年来,那孩子感恩戴德,还每日都去庙里祭拜。
可惜的是即使有这覆辙在前,吕观山却还是一意孤行。
但好在前几日的苍羽卫闹出的动静,吕观山怎么也算承诺过,在明日之后就要修缮龙王庙。念及对方这些年来在乌盘城中不错的名声,百姓们倒也大都能够压下心底的怨气,去静观其变。只是这样一来,有心人便免不了暗暗好奇,吕观山口中明日要斩的那位要犯又究竟是谁?
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总共也就四千户人,但凡有点不寻常的事情,不出一日光景,便得传得满城皆知,而赶在秋后之前便要斩的犯人,想来定是十恶不赦之辈。但莫说近来,就是吕观山上任的六年来,李家女人偷了汉子,钱家男人欠了赌债,这些事情便已经算得上是这六年来乌盘城最大的闹腾事,哪还有什么能足以拿人问斩的祸事?
吕观山越是不说,百姓们便越是好奇,一个个翘首以盼,巴不得明天早些到来,他们也好去那乌盘城荒废了十余年的刑场上看个热闹。
而乌盘城的百姓们此刻翘首以盼想要快些到来的明天,却恰恰是某些人快马加鞭也追之不上的性命攸关的最后期限。
罗相武今年已经四十有一了。
一没天赋,二没背景,也就是靠着做事谨慎,好不容易攀上了金家的大树,带着自家顶头上司的儿子在宁州边陲外放了足足三年,眼看着三年之期将至,他也功德圆满。回京之后,虽功劳都得落在金家公子的身上,但他多少也可靠着护主之功,混得百户的品级,若是上面体恤一些,说不得还会赐下一枚玄冥丹,他也有机会冲击这数年都未有走入的第三道关隘。
可偏偏这节骨眼上,却出了祸端。
金关燕死了,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他被贬为庶民,这还得是能寻到凶手的前提下的最好结果。但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想着了了乌盘城的事情便快马回到京中给上面那位大人请罪,哪曾想那乌盘城中的小小知县,递给朝廷的却是这样一份奏折。
更不曾想,州牧江浣水竟然敢将这样一份大逆不道的奏折压在手中这么久的时日,也不上递。从拿到那奏折的拓本之后,罗相武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乌盘城,现在距离五月十四不过半日光景,他离乌盘城却还有足足五百余里的路程。
一想到这里,罗相武的脸色如踏入十二月的京都一般,冷得彻骨。
“驾!”他又一次扬起马鞭,用力拍打马背。
战马绝尘,但连续三日的马不停蹄,曾经神骏无匹的一线白马,此刻也都是风尘仆仆,泥泞沾身。
但马不能停,就像雨也不能停,也像每日去龙王庙中祭拜的魏来亦不能停一般。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得那般安逸,很多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说,停下便意味着死去。
……
直到到了戌时,天色彻底暗下,蹲在柴房门口,吃着包子悠哉悠哉的看着院子内空地上倾泻而下的暴雨的刘衔结,终于听到魏来的房间传来了响动。
已经将自已关在房门里整整一日的魏来,推开了房门。刘衔结循声望去,却见那少年面色如常,倒并没半点它想象中的阴翳与颓废,只是还是散发着些许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那撒,你要不要吃点……”本着饿死了魏来,也就等于砸了自己饭碗的原则,刘衔结这一次可是真心实意的让出了自己手里包子,只是他的手方才递出,魏来的身子便走了过去,根本不曾正眼看刘衔结一眼,直直的便走到了院门口,撑开油纸伞,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