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1)

他第一次爱一个人,他以为爱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第一百零一章 解降头

第二天一早,两位婆婆来找李赦容他们,新九似乎睡觉没盖好被子,醒来就着凉生病了,发了高烧,头昏眼花,说话糊里糊涂的,但是李赦容知道,是因为她给他擦身擦了一半,就被江嵃抓了出去,新九这才受了凉。

寨子里的年轻姑娘们喜欢他,纷纷拿了一堆消炎药退烧药来给他吃,李赦容觉得新九酒精还没代谢出去,不敢给他吃,只能说明情况并婉拒。她给新九盖好了被子,灌了很多水,再搭上一条毛巾,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茅草屋。江嵃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大白天的,长辈都在,他也不能再造次闹事。

总之,新九病了躺在床上,他是全世界最高兴的人。

歌王婆婆牵着李赦容的手,走回了那个放着木鼓的广场,那木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都包浆了,李赦容好奇地上去摸来摸去,问那歌王婆婆:“阿婆,这木鼓有何神奇?为什么能解我的降头?”

歌王婆婆却笑而不语,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小的短刀,拔了刀鞘,问在场的小伙子要了一杯烈酒,用烈酒把刀刃擦洗消毒,捉了李赦容一只手,割破了她的大拇指,将滴滴鲜血洒在那木鼓的表面。百勒大叔和歌王婆婆一起,开始吟唱一首非常古老的歌谣,就连困马寨的年轻人也听不懂。李赦容吃痛,却忍了下来,不知为何,血被滴到了木鼓上,好像连成了一条线,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整个人拽了一拽,这种感觉异常奇妙。她两眼一黑,开始耳鸣,然后又能渐渐听到声音,看到了众人关切的样子,仿佛什么东西被打断了,又续上了一样。

歌王婆婆又在黝黑的木鼓上刮下来一层半泥半粉末的东西,和李赦容新鲜的血液混合在了一起,她把这黑乎乎的东西放进酒杯里,递给她,道:“ 喝下去。”

江嵃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刚想伸手阻止,却见李赦容面色虚弱,却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喝了下去,他忍住了才不说什么难听话。

烈酒下肚,灼胃灼心,这火燎一般的感觉,让她额头上立刻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大口大口喘气,弯下腰来,两只手撑在膝盖上,那烈酒里的东西仿佛进入了血液,在她周身游走了一圈,幻觉中,她听到了无数男男女女痛苦的哭号声,她看到了无数一闪而过的血腥画面,这一切过于压抑恐怖,几乎要剥掉她一层皮。

歌王婆婆似乎明白她正在经历什么,苍老却有力的手搭在女孩儿的头上。她口中依然吟诵着那首神秘的歌谣,那歌谣来自另一个世界,也会回到另一个世界,所有年轻人都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而百勒大叔眯着双眼,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赦容虚汗如洗,瘫倒在地,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却不知为何,从此一刻开始,她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清新无比,刚才的烈酒仿佛一下子全代谢掉了,她感觉到……空。空空如也,仿佛这条命重头再来了一般。

“ 容容,你怎么样?” 江嵃轻手轻脚把她抱了起来,李赦容缓过来了,推开了他的搂抱,深吸一口气,对众人说:“ 我好了。难以形容,但是,我没事了。”

百勒大叔和辫子婆婆竟然是在场笑得最开心的人,他们一起上来,摸了摸李赦容的头,甚至眼睛里盈满了泪水。那一刻,李赦容感到很奇妙,她觉得自己和辫子婆婆,百勒大叔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说不定,他们三个都是“幸存者”。

“ 阿婆,这,这是什么原理?我,我实在太好奇了!” 李赦容想知道得不得了。

那歌王婆婆将她拉到一旁,悄悄对她说:“ 刚才我没有告诉你。从前呀,每次他们要出去猎头,都要拉木鼓做仪式,砍了人头也要用血祭木鼓,这木鼓上,有无数祭品的血,也包括你的。”

李赦容恍然大悟,震惊无比:“ 阿婆,我,我这是骗过了那个,那个什么木鼓还是谷神?”

歌王婆婆哈哈大笑:“ 傻孩子,我们是骗过了你那个记号,我们做个了法,那个记号以为你已经被谷神收走了。它敢去谷神那里要人吗?它不敢,大概已经回到班通那个老混蛋那里挨训了。”

李赦容如释重负,她整个人仿佛卸掉了一个重担,从未如此轻松过,如果这个降头已解,那么李柏薪能恢复正常吗?她把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歌王婆婆道: “ 这便要去会会那个班通了,我来了寨子,一直等他来找我,没想到他到现在也还是当缩头乌龟,还是我去找他吧!“

“ 阿婆,这些神明,都那么厉害吗?” 李赦容一只脚踏进了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时空,她心中有无数的问题。

“ 不,神明并没有这么厉害。” 歌王婆婆正色道,拉住了李赦容的手,“ 孩子,这世上曾经有过很多神,但是他们都被人遗忘了,只有不断的香火祭祀,有很多人信,他们才会厉害和强大,如果越来越没有人信,他们的力量就会消失,被阻隔在他们的世界里。”

“ 有很多东西,还是消失了好。” 歌王婆婆道。

李赦容响起寨子外面那密密麻麻的牛头,想象了一下它们的位置曾经摆放着人头,便觉得通体发麻。或许神明的世界,远远比她这个现代人的幻想要残酷。

第一百零二章 黑水河的龙(七)

阿赞班通站在茅屋前,望着这片寨子。

就在不久以前,他的咒术被破了,法力和怨念如同回旋镖一样,死死刺在了他苍老的心脏上,那一瞬间,他觉得有液体从鼻腔和耳朵里流出来,一切都功亏一篑,这一击让他瞬间苍老了十岁。那个纯洁又邪恶的灵魂啊,能牵制住那个灵魂的东西,没有了,他再也收不到那个灵魂了。

他看着自己指尖的血管渐渐变成黑色,仿佛细密的枯藤一样,指尖的肉开始失去知觉。他想大口呼吸,可是从口腔里散发出了浓烈的腐臭气息,他好似一具防腐出了问题的尸体。这一次,是不是再也续不了命了呢?

那个可恶的小姑娘啊,那个叫做隆三姐的,来自龙脊寨的大巫,他一生的劲敌,到如今,也该是个老太婆了吧?昨晚他就又听到了她的歌声,那噩梦般的歌声,别人说她的歌声如天神下凡,可在他听来,如五雷轰顶,他们天生就是死敌。

在隆三姐出现以前,班通是困马寨最受尊敬的人,他是谷神的使者,是困马寨的砍头英雄,整个困马寨,只有他有资格戴着红色的头巾。那一年真的饿呀,那饥饿的记忆仿佛深入骨髓,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前胸贴后背的感觉,种下去的谷子都被干旱烤死了,下游的河床都露出来了,没有水呀,人们说黑水河的龙不在了,已经忘记了黑水河的人民。

他腰间插着斧子出去猎头,在林子里抓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就连毛都没长齐,一双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又天真又蠢,罢了,用这样的人头祭谷神,谷神或许会网开一面,他将那孩子带回了困马寨,几天后就是吉日,到时候用血祭木鼓,举寨给神明献上舞蹈,再加上他世代传下来的法力,一定可以打动谷神!

可那隆三姐却来了!她唱着歌谣,走过了人头如林的小道,脚腕上的银环作响,鬼神都要给她让路,她就是那么不把困马寨放在眼里。偏偏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一个长长辫子的汉人小姑娘,那小姑娘可真美,一头乌发,比乌木还黑,她张着俊俏又清秀的脸,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世上最有能力的人,班通不把整个困马寨的女人放在眼里,却对这汉人小姑娘一见钟情。

隆三姐开口就是要人,说那半大孩子是龙脊寨的人,不能当祭品。班通哈哈大笑,道,要放人也可以,只要把这汉人小姑娘留下来当我的新娘就成。

胡小妹吓坏了,连忙说:“ 我可是龙王爷的新娘,不是你的,你敢跟黑水河的龙抢新娘吗?”

隆三姐是黑水河有名的大巫,困马寨也不得不给她三分面子,当天便立下赌约,隆三姐要做法求雨,如果真的能求到雨来,便能带走那半大孩子,至于胡小妹,也不可能留下来给班通当新娘。隆三姐一甩裙摆,应下了这个赌约。

半山腰上,李赦容气喘吁吁:“ 天呢,怎么这么累。” 她汗流浃背,望了望头顶蜿蜒向上的小路,密林高耸,简直不知道还要爬多久。

“ 孩子,慢慢走,你刚刚解了降头,身体吃不消也是当然。” 辫子婆婆慈爱地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

“ 还是歇一会儿吧。” 江嵃忍不住道,心里想着:真是逞能,死活不让我背。

四人坐了下来,百勒大叔回避了,没有跟着,一个是恩人隆三姐,一个是自己的族人阿赞班通,作为现任村长,百勒大叔也很为难。

“ 后来呢?阿婆?您求到了雨?“ 李赦容喝了两口水,问道。

“ 求雨啊,求雨可不容易,即使是我阿姐这样厉害的大巫,也不能轻易唱求雨的歌,求雨啊,那是问老天爷要东西,问龙王要东西,如果求来了,半条命也没了。可我阿姐不是一般人。“ 辫子婆婆道,她望着歌王婆婆,眼神里是难以形容的感情。

那一天,隆三姐在困马寨的广场设好了坛,开始做法求雨,求雨的歌谣是一代又一代的大巫传下来的,可是真正能唱的大巫,已经好几代都没有出现了,就算传给后人,也只能一小段一小段分开唱。没有这样的法力,通不了神,唱到一半就会体力不支晕过去,醒来也得养半个月元气。隆三姐只是十几岁的少女,可她天赋异禀,那一天,她硬是把这首求雨歌给唱了下来。

那是黑水河几代人第一次听到完整的求雨歌,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歌声响起的时候,风仿佛活了起来,卷起了树叶,在林间打着旋儿,天上的云,一点点聚了起来,山川草木都听到了这歌声,沙沙作响,太阳一点一点消失了,躲在了云层后面,每个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歌唱完了第一段,空气已经湿了起来,气压也变低了,隆三姐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一张脸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仿佛体内的能量被迅速吸走。

她没有停,将歌谣唱到了第二段,天空划过了第一道闪电,惊雷滚滚,似要把天与地劈开,困马寨的木鼓开始嗡嗡作响,不知道为何产生了共鸣,那些插着人头的桩子开始颤动,风干腐朽的人头仿佛都活了,一时间,生魂和死魂都被卷进了不可知的气场里。云层翻滚,闪电照亮了隆三姐,她双目直视天空,那云层也在响应她,鲜血开始从她的鼻腔里涌出来,她似乎把自己的生命之力献给了天空。

“ 阿姐,不要再拼了!“ 胡小妹吓坏了,死死抱住隆三姐的双腿,她心中呐喊着:” 龙王,我才是你的新娘!如果要收一个人走才能下雨,那就收我吧!“

一瞬间,歌曲进行到了第三段,就在这通天的歌声响起时,天地终于被打通,一滴雨,两滴雨,三滴雨,无数滴甘霖,真的降落在了干旱的大地上。广场上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忘却了雷击的危险,都痴傻了一样,用自己的头脸去迎接这久违的大雨,在广场上又笑又跳,纷纷去家里搬出了所有锅碗瓢盆,能接雨的东西。

隆三姐体力耗尽,却还是像座塑像一样屹立不倒,胡小妹喜极而泣,跳起来抱出她:“ 阿姐!下雨了,下雨了!我们都不用死了,不用砍头了!我们快回家吧!“

李赦容也听呆了,这故事犹如神话一样,无法想象竟然是多年前真实发生的事情。“ 那,那班通岂不是很没面子?是不是找你们麻烦了?“

“ 当天晚上,他就给我阿妹下了情降,想要奸污我阿妹,把她留在困马寨。“ 歌王婆婆冷哼一声。

“ 没错。“ 歌王婆婆又做了一个咔擦的手势,两个老姐妹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隆三姐在困马寨降了雨,名声大震,砍头英雄班通不再是困马寨说一不二的大巫。又过了若干年,子弟兵终于走遍了南方所有的寨子,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又牺牲了好几个战士,才彻底废除了困马寨的猎头传统。又过了几年,清算的风气席卷南方,大巫们首当其冲,是被“革命“的对象,班通逃去了柬埔寨,没人知道他的消息,而隆三姐替其他大巫们站了出来,作为典型封建糟粕,要遭到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