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何剪西总能把钱要回来。他知道,作为一个华人,只有在私酒庄这样流水很大需要账房但又不能聘用国际洋人的地方,才有生存空间。而如果一个账房只能算钱,不能把钱搞回来,那么账房就是一个计算损失的工作,很快也会没有价值。只要不退让!
何剪西再次被打倒的时候,心里默念。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身体单薄。如果要不到钱,回去也会被辞退。做私酒账的会计如果没有活干了,死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不可以退让。
何剪西再次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人了,但他用英语大声说道:“不想被绞死的话,就把账平了。”
他再次被打倒的时候,撞到了一辆车子。这其实是一把装着轮子的藤椅,上面坐着一个人,有很多人同行,为首的是一个健硕的中年人,而藤椅的边上,站着一个小女孩。
他被这行人提溜起来,何剪西赶忙向他们道歉,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就在他道歉的时候,身后的人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后背。这一脚是使了劲的,何剪西几乎被踹飞出去,冲向了那个小女孩。???
藤椅上的年轻人一下拉开了小女孩,小女孩没有被撞倒。这一次,何剪西有些站不起来了。
那些人绕过他们,开始继续打何剪西。何剪西的身体蜷缩着,拳头如雨点般打下来。
何剪西怀里还抱着账本。
小女孩看着这一幕,问那个藤椅上的人:“虾叔,他会被打死吗?”
张海虾看向张瑞朴,他看出这几个人已经失控了。没有真正打过人的人,往往容易失手打死人,因为这些人不知道自已有多凶狠,并忘记了人体有多脆弱。
张瑞朴没有想要理会,说道:“看人看皮相,这是金铁的皮骨,是一种专门的皮相,这种人是打不死的。”说完就要走。
张海虾皱了皱眉头,对着那群打人的人说了一句马来语:“不用打了,你们的账我帮你们平了。”说着把一沓钱递给张海娇。
那群人愣了一下,慢慢停下了手,张海娇疑惑地看着张海虾。张海虾说道:“如果园主愿意放我们回去,这点盘缠,他会还给我们的。如果我们回不去,这些钱也对我们没有用处了,不如救一下这个小兄弟吧。”
张海娇这才走过去,把钱递给何剪西。何剪西抬头看了看张海虾,站起来摇头:“又不是你欠账,不是这么算的,我不要。”
他果然一点事都没有。
张海娇回头看了看张海虾,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张海虾说道:“小伙子,再能挨打,这么打也会死的。”
何剪西摇头,看着打他的人:“你们的账期到了。西国酒庄一共四十七块钱,今天要平账,或者钱平,或者物补,都可以。”
那些人立即就想继续打他,张海娇一下抓住一个打手的手,把钱放进那个打手手里,然后把打手的手递给何剪西。
“你何必呢?钱给他了,他再给你,这样账平了吧?”张海娇轻声对他说道。
何剪西想了想,实在太疼了,也拗不动了,才接过钱来,翻开已经皱成一团的账本,把上面一行划掉。
张海娇回到张海虾边上,张海虾有点惊讶这个丫头的机灵。
何剪西看了看张海虾,点了一下头,刚想问对方什么,张海虾他们已经继续往前走去。何剪西想追上去,几步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他蹲在路边,看着对方走远,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个时候的何剪西,并不知道那些钱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自已将会遇到什么命运。
第十四章 南岸号
故事说到这里,需要把之后的一些事情提上来讲。
我们都知道,张海盐之后将登上南安号,经历一番冒险,如果他在三天内没有查清瘟疫的元凶,那么南安号就会起航,他和张海虾再重聚的日子必然会有一些久远。因为,当时马六甲到厦门再回来,最少也得几个月时间。他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都不会得到张海虾任何的消息。
所以此时必须全力以赴,多余的想法虽然对其内心有所安慰,对于结果却都是负面的。
张海盐放弃反抗,准备上船遵守契约的时候,张海虾被送下楼,来到街道上,两件事情几乎同时发生。
在那段时间里,遇到何剪西之前,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我们能推测,张海虾发现了四周环境中一些“异样”,从这些异样中,他洞察到了某种危险。
张海虾是作为南洋档案馆最优秀的机要人才毕业的,如果不是张海盐,他早就进入南洋海事衙门当参谋军官,现在可能早就掌权机要部门了。和张海盐厮混的这段时间,他们极少遇到劲敌,没有表现的机会,甚至张海盐都已经快忘记了这个小兄弟当年是多么聪明,聪明得犹如妖怪一样。
出于立场、形势等一系列原因,张海虾没有把这个危险告诉张瑞朴。但他显然认为这个危险极其严重,就在那十几分钟里,他写了一些东西下来,并且将这些信息全都藏入了那一沓纸币当中,交给了何剪西。他希望这些信息可以传达给张海盐,哪怕只有一线机会。
在后来张海盐知道了这十几分钟张海虾推测出的事情,和他查到的事情相比较,竟然几乎一致后,才真正意识到,张海虾在他的生命中一直在起一种怎样的庇护作用。也明白了,张海虾在当时,心中必然觉得,自已和张海盐再无再见的可能。
这沓带着永别的钞票,之后如何到达张海盐手中的,带有极大的传奇性,我们暂且不表。
而那个时候,排队上船的张海盐也正式开始登船。南安号在那一刻从外港进入停泊位。
码头上人山人海,除了人之外还有各种货物,巨大的热浪裹着人的汗臭狐臭味,充斥着空间,最可怕的是嘈杂的人声,几乎让人无法听见其他。
海风时而狂浪,时而停滞,张海盐的军装都已经湿透,拿着军帽当扇子。张瑞朴十分大方,给他的船票带着请帖,是最好的客房,但仍旧躲不过码头这个修罗场。
而巨大的南安号出现在张海盐视野里的时候,这个庞然大物还是让他惊叹了。他仰头看着黑色的船体和上面四个大烟囱,开始明白,这个世界和他们刚来南洋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
厦门,在当时是遥不可及要用命去承受的彼岸,但在这种巨轮之下,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张瑞朴的随从没有跟着上船,而是默默地目送着张海盐。张海盐如同亲眷告别一样,努力地挥手,装作他们是相送的人,而那两个年轻人几乎是瞬间,消失在了人群当中。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就看到一个水手已经朝他走了过来。水手对他点头:“您好,张先生,您是张瑞朴先生的侄子吗?我是专门来为您服务的。”
张海盐看了看水手,水手狡黠地看着他。张海盐心说,有钱真好,到处有人替你做眼线,帮你办事。
他走的是贵宾通道,水手在反复核对了他的船票之后,带他登船。下面的平民通道非常拥挤,他低头往下看就知道,这一次在南安号不可能闲着,查案的难度要比他想的大得多。
“船上就是一个小宇宙,您现在正步向天堂,而下面就是人间。”水手说道。
不,我估计也无法享受这个天堂,张海盐心里明白,在船开之前的三天,他是不可能有享受的时间的。睡觉都够呛。
“给我介绍一下这艘船。我好完成张瑞朴先生的嘱托。”
水手本身就有导游和介绍的工作内容,所以轻车熟路,他一边寻找缝隙让张海盐可以走得快一些,一边说道:“南安号是一艘巨大的船,在这条航线上属于绝对的大船,大船意味着可以有更大的蒸汽机锅炉,船在海上跑得非常快。
“和所有的船一样,它有三种舱位,头等舱、二等舱和三等舱,本质上说,头等舱和二等舱人员是可以互通的,二等舱更多是服务于可以住头等舱但没有买到票的客人。但三等舱则是相对独立的,有独立的活动区域。二等舱和三等舱的条件并不是差一等那么简单。”水手对张海盐笑道,“但,三等舱有乐子,所以有些客人未必喜欢待在头等舱里。”
“哦?”张海盐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海上毕竟寂寞。而且,海上会让人发生变化,好人会变得凶残,好女人也会变成荡妇,这就是海。”水手轻声说道,“相信我,不一样。” 说着指了指三等舱的上客处,那边有一些穿着比较鲜艳的女人。“她们在岸上做工,每年回厦门一次,船上也不会闲着。她们的丈夫都是默许的。” 张海盐远远看着,那些女人都有些姿色,而边上拿行李的男人,身体佝偻,眼色阴诡。
“因为船的结构问题,船头和船尾的稳定性更差一些,三等舱都分布在这些地方。船的甲板上有一个建筑,有四层船舱,这里基本上就是头等舱的活动区域,舞厅、游泳池、沙龙应有尽有。顶部有舰桥、观景台、发报室。下面有服装间、餐厅、露台酒吧、室内球场。”水手接着介绍头等舱的区域,“这些反正我是不喜欢,你们头等舱的大爷也许更感兴趣。” 张海盐抬头,头等舱刷着白漆,看上去就干净很多。如果是和张海虾一起来查案,他肯定会把这些都享受透了,过一把大爷瘾。但如今,这些词语更多是在他心中,把这艘船大概的样子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