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楚王好酒,京郊别业里有大酒窖,贮藏南北香醪异域美酒,宗人府平日又无事可做,他便将府下几个农庄拾掇做酒庄,终年宅在酒庄里酿酒喝。小朝会他不愿来,朔望大朝他逃不开,又舍不得酒,上朝时便揣了一壶藏怀里,三跪九叩之下,酒壶轱辘坠地,摔了个酒香四溢,太和广场驻守的兵士闻见了都咽口水,馋得众人下朝便找他讨酒喝,一来二去,楚王的酒庄在燕京成了金字招牌,供不应求。

楚王家大业大,视金钱如粪土,大方得很,当下大笑,他拍拍萧慎:“萧相想喝什么,自去酒庄取就是了,还与我客套!春光正好,商赞老头那儿要开百花宴,我命人备了十坛百花酿,下月赴宴,一饱口福!”

忠王故去,天地间仿似留下一缕英魂,在唐玳年幼的躯体上烙下生命延续的痕迹,使他一夜长大。前几日抱着商赞的双膝痛哭流涕的孩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生疏而客套的少年唐玳,含凉宫宫人数百,竟让他们母子二人活出了冷宫的味道。

皇帝亲去看望慰问过几次,多的也没脸去,毕竟要不是他把唐玳抢过来,忠王一双儿女绕膝,夫妻和睦,其乐融融。皇后承唐玳口称母后,每日总抽出空来过去陪忠王妃说上几句话,使她免于孤寂落寞,她若是去,唐潆便缠着她同去陪六哥哥玩,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欢声笑语间如春暖冰融,笼罩在含凉宫上方的层层乌云一日日散去,终于晴空万里。

休沐日。未央宫中一处偏殿冬暖夏凉,游廊与月台以竹帘界之,竹帘外又有荷塘与湖心亭,夏日风吹露荷冬日煮酒赏雪,春秋二季倚栏凭望,清风徐来满目风光,美不胜收。

眼下,竹帘被宫人卷起,和煦的春光投射进来。皇后手握书卷在看书,她性情喜静,做任何事皆沉心静气,不愿受人打扰。唐潆与她坐在一块儿,眼睛在看书,眼角在看她,从头到脚写着萝莉版的“心猿意马”。皇后无奈,放下书卷,侧脸看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看书便好好看,哪里学的一心二用?”

唐潆抬头,眼睛湿漉漉的很是真挚,她说:“母后不看儿臣,怎知儿臣在看母后?”

“……诡辩。”皇后举起书卷拍了她一下,“你已非一次两次,偷偷摸摸瞧我,当我不晓得么?下次再这般不专心,去书房自个待着,看书也好,习字也好,总能沉浸进去不分神。”

皇后欲再说她几句,余光间瞥见忍冬自远处走近,忍冬走到二人跟前,福了一福:“殿下,书信已至。”忍冬向皇后递呈一封书信,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唐潆身上,唐潆更从目光里读出几分“得母如此夫复何求”的意味来。她好奇,便凑过去看,信纸蜡封,小孩儿无甚力气拆开,皇后将信封开了一条口,递到唐潆眼前:“取出来看看。”唐潆自小天赋异禀,识字快,应能看懂的。

唐潆朝里看了一眼,信纸整整齐齐地叠在内里,依稀可见黑色的墨迹。她隐约猜到了这是何物,却又不敢笃定,手伸出去轻轻触碰,都觉格外烫手,她看着皇后,愣愣道:“母后,这个……”

皇后见她这样,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将信纸递给她,温言道:“只是家书,你且看看能否看懂,若不能我再念给你听。”

晋朝对藩王管制甚严,忠王离世,唐玳尚且不能扶灵尽孝,更休提唐潆她爹还有造反的前科。皇后说“只是家书”,这样一份珍贵的家书,皇后递给她,目光中隐含歉疚,犹觉自己做得不够。唐潆攥紧了信纸,不敢看皇后,生怕视线相触的刹那她又忍不住哭出来,也不知这一世哪来这么多眼泪,她垂下脑袋,低声问道:“母后为何之前瞒着儿臣?”庭院谈心那日后,再无消息,她以为此事难有后续,岂知……母后难不成也是重生穿越的,很有sense,懂得利用惊喜营造气氛?

皇后摸摸她的脑袋,微笑道:“不知能否做到,不能轻下诺言。”

☆、第14章 祥瑞

唐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前世她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到七岁才被养父母领走,九岁的时候又因弟弟的出世而将她“养女”的身份无形中放大,她像是有家,又像是没有家。离孤苦伶仃的浮萍断梗远一些,又比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更远一些,她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自己对自己好。

她前世本无执念,后世亦无可期,只这一生便好,有一个人,将你捧在心尖上疼护,倾尽所能予你幸福,若你是个傻子,嚷着要星辰日月,只怕她也想方设法地给你取来,不邀功不讨好,只望你平安喜乐。

皇后无疑将她带入一个她从未经历过甚至不敢奢望的温情世界,年幼稚嫩的躯体使她报答无门,她不由感到无所适从和茫然。她窝在皇后温软馥郁的怀里,皇后给她念信,声音如耳畔轻轻拂过的清风,在这声音中,她渐渐安定下来,她紧贴着皇后,小手搂着皇后盈手一握的腰,她已有想法,她如今太小谈如何报答都为时过早,她要长大,要成为母后的伞,为她遮一世风雨。

唐潆离开姑苏三四载,按理说靖远郡王夫妇应有许多话要与她说与她嘱咐的,信纸却只两三页,想来她周岁时便过继给帝后,隔了这三四载,纵然血脉亲情维系,也生了些许疏离。再往深处细究,她爹娘也确实无话可说,至多关心她饮食起居,若关心太过,反倒显出对帝后照顾孩子不周的埋怨之意,更何况皇宫锦衣玉食,无需他们杞人忧天。

书信末尾,却有一好消息,靖远郡王妃已身怀六甲。

皇后念到此处,将信纸细细叠好,抬手摸摸唐潆靠着自己的小脑袋,见她终于唇角带笑,忍不住打趣她:“有弟弟与你争宠,怎地这般开心?”信中说,郡王妃近日曾梦见熊罴,此乃生男之兆。

无论男孩女孩,年幼时粘着父母便对父母生出依恋占有之感,总不乐见旁人与自己争抢父母,哪怕胞弟胞妹也是如此。皇后眼中的唐潆只一五岁小儿,哪里知道她拥有的是成年人成熟而理智的灵魂,远在姑苏兴许终生不得再见的亲生父母再育一子,唐潆由衷地感到释怀和欣然,她回不去,有人陪伴爹娘孝敬爹娘,自然比什么都好。

皇后揉她脑袋的时候,唐潆总喜欢将身子扭得七歪八倒去蹭皇后,像只乖顺的奶猫蹭主人。此刻她也去蹭,蹭着蹭着,适才环着皇后腰肢的小手不经意间与皇后的小腹紧贴,隔着轻软的薄纱,那里几乎没有赘肉,手感极好。唐潆摸着那处,皇后只以为是亲昵举止并不阻止,觉得痒便往后缩了一缩,轻笑道:“小七,不好这样的。”

皇后不让摸,她便不摸了,仍是盯着那处,歪了歪脑袋,显出探究又好奇不解的神色来,语气也是十足的天真无邪:“这里,没有弟弟的,妹妹也没有。”唐潆不知该如何评价她父皇,冠他以“情圣”的美称,他将皇后娶进宫来却不闻不问也不临幸,说他是渣男,可他确实对已逝的颜后一往情深。想到此处,唐潆又心生几分侥幸,她眼中的母后,是不染世俗凡尘的谪仙,不该让旁人玷污的,哪怕是位居九重的天子也不成。

忍冬在旁听着,禁不住“噗嗤”一笑。皇后以为她犯了傻气,脸色颇为无奈:“我说的是靖远郡王妃,是你阿娘。”

“母后也是我的阿娘。”此话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唐潆说完,皇后为之发怔,“阿娘”的称呼比之“母后”,少了严谨正式的礼法仪制,多了贴心亲密的浓浓爱意。皇后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唐潆却忽然将她的手腕轻轻握着,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声音细嫩又甜糯:“阿娘,你摸摸这儿。”

明明是童声稚语,传入耳畔却令人心安,甚至觉得能以之为依靠,皇后看着她,她的目光灼热似一团火,格外真挚诚恳。皇后猜不到此举何意,迟疑着抬手,手掌贴近她的身体,进而掌心隔着衣物覆在心脏处,她看向唐潆,眸中满是疑惑:“这样?”她是否需得召商赞来未央宫谈谈,汗牛充栋的文渊阁里莫非藏了玄乎其神的江湖话本武林传奇,这孩子都看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唐潆点头,爽朗一笑:“阿娘,我心里只住你一人,眼里只装得下你一人,旁人住不了也装不下,如何与他们争宠吃味?”傻里傻气的话语,看似毫无逻辑的举动,都是铺垫,只为了引出这句话。她年幼,能做得便很少,想让在乎的人开心,让她得以感觉到自己同样的在乎,就没有比话语更为直接妥当的了。皇后言传身教,令她知晓言必行行必果,她也定然承此诺,守一生,并非空谈。

她说完,皇后仍是怔了一会儿,眼眸中显而易见地渐渐盛满欢喜。少顷,皇后方收回手来,又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小小年纪,油嘴滑舌。”嘴上虽是训斥,皇后精致小巧的耳垂却染上点点淡粉,唐潆单手撑着下巴抬头看,忍不住在心中默默感慨:古人好矜持好容易害羞好容易脸红耳朵红脖子红,可是,这样也好漂亮好可爱。

二人聊着笑着,碧空如洗春光明媚,如此闲逸舒适的光景,游廊上却急急走来一内侍,带来一算不得好的消息。宦官此种生物,因没了命根子便绝了后,更难以再被视作男人,只好在别处寻些心理上的慰藉,譬如“公公”的称呼,再譬如收几个养子。这内侍,名唤徐九九,自称是御前总管徐德海的养子,徐德海伺候皇帝,寸步不离,地位非同一般,新入宫的小内侍想投靠他,皆死皮赖脸地叫他“爹爹”,也不管徐德海认不认。

皇后与皇帝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彼此间感情疏离并不亲密,她掌凤印宝册统管后宫,新旧宫人更迭需经她之手,从中挑几个伶俐懂事的安置于御前不难,探听消息方便许多。

徐九九走来,依次给皇后与唐潆行过一礼,方向皇后禀道:“殿下,那冲云子声称亲见景星、庆云,又卜卦占得钟山有白虎现。动身前往,果于重山叠?t中遇一白虎,口衔赤色玉石,长啸而去。”

冲云子便是唐潆她那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审视都不是个好人的舅舅颜逊举荐与皇帝的道士。唐潆前世喜欢看杂书,重生到这儿,习学听政,又看了不少正书,两相对照下弄懂了冲云子意欲何为。景星、庆云、白虎、玉石都是祥瑞之兆,冲云子说他看见了,你即便不信也不好张口反驳――一来,你无证据,二来,即便冲云子满嘴跑火车,皇帝必然深信不疑。

祥瑞这种东西,很玄乎。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斩白蛇,为赤帝子,当立国为政。说明白点,受命于天,非闰统乃正统,是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的真命天子。唐潆她父皇,是子承父位登基为帝,正统的身份无需证明,却需证明自己施行仁政政绩卓然,冲云子一句空口无凭的话,带来祥瑞之兆,皇帝夸他几句赏他个官儿做做,载入史册,便成了“天命有常,唯有德者居之”中的德者。

冲云子这类凭借阴阳家邹衍提出的五德始终说而四处招摇撞骗的道士历朝历代都有,他不止看见白虎,更看见了白虎嘴里含着一块玉石,玉石为赤色,而本朝主火德,更印证了祥瑞之说。唐潆心想,白虎仰天长啸的时候说不准玉石坠落在地,被冲云子捡了去,篆刻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呈给皇帝增加可信度?

母女同心,唐潆想着,皇后便替她问了出来:“玉石何在?”

徐九九躬身答道:“一刻前冲云子入宫面圣,禀明此事后陛下派遣亲卫军刘铎统领亲赴钟山,恭迎玉石。”唐潆暗笑,果然。

冲云子既然要呈上这玉石,玉石上定然有字,无非“永昌帝业”云云。徐九九是个大字不识的内侍,又只在御前干些洒扫的杂活,皇后不难为他,赏他些银子,挥挥手便令他退下。若冲云子只想以此混个官位无甚不可,多的是清要闲职,可冲云子是颜逊的人,颜逊的意图,皇后再清楚不过。祥瑞之前,皇帝未必轻信冲云子,祥瑞来至,冲云子再搬弄几句口舌,皇帝耳根子软,哪能撑得住。

设醺炼丹提上日程,皇帝愈加依赖于冲云子与颜逊,储位便愈加倾斜于受颜逊牵制的临川郡王。

消息自宫中起,传入群臣耳畔稍晚一些,而另有几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政要对此事浑然不知。

休沐日,萧慎、楚王、商赞与吏部尚书王泊远泛舟游湖。桃柳四围湖岸,湖光潋滟,工于书画者丹青描摹,精于棋艺者厮杀棋局,剩下一个楚王,船板上席地而坐,亦饮亦歌,兴起处,浮一大白,甚是快活。头顶上忽有一朵乌云,遮住蔚蓝的天空,楚王顿感惬意,索性丢了鱼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有奴仆为他掀帘,请他步入船舱。

商赞与萧慎对弈,将臃肿庞大的楚王视若无物,楚王拎了一酒壶,在商赞身旁坐下,说话酒气熏天:“商赞老儿,你掌文华殿,观我那几个侄孙如何?”

☆、第15章 余笙

古代尊师重道,商赞是皇帝延请的老师,皇帝关心自己子女的课业都得毕恭毕敬地将他请到跟前来,言必称“商先生”,“商夫子”,“商师傅”种种。楚王酒量甚好,几坛子酒不够他塞牙缝,微醺未醉,他年纪又与商赞相仿,喊他“商赞老儿”,足可见两人交往甚密。

好基友之间来来往往很直给,不客套。商赞与萧慎下棋,屏息凝神于四方棋盘上,眼角都未施舍给楚王这半个学生家长:“楚王爷掌宗人令,自己的侄孙什么模样还需他人评头论足?”

可好,抛绣球似的又绕回自己这儿,楚王不气馁,又拎了酒壶起身与萧慎挤到一处坐着,意思很明白“商赞老儿你看我也得看不看我还得看”。商赞手捻棋子一掀眼皮,庞然大物的楚王正对着自己打酒嗝,商赞不禁以手扶额,啧,烦都给这胖老头烦死,衣冠除去扔街上,谁会将他看作凤子龙孙?转念一想,经历过八王叛乱以后还能待在皇帝眼前谋事的老一辈宗亲可不就剩楚王一个,大隐隐于朝,嗯,这朋友没交错。

萧慎被楚王挤得没脾气,索性让位,自食案上自斟自饮了一杯,举手投足间风度华然,越发衬得楚王投错了胎。萧慎取手巾擦拭沾了酒渍的髭须,向商赞笑道:“石泉兄,你深谙楚王脾气,赶紧说与他,既而,再安安静静行一局棋。”

商赞祖籍湖州石泉,时人多有以祖籍地名别称他人的习惯。商赞与楚王性情颇为相投,一脉相承地剑走偏锋,两人相见总有照镜的熟悉之感,商赞最了解楚王不过。平定八王叛乱杀的杀关的关,皇室宗亲未免风声鹤唳,即便保全下来如楚王之流哪个不是趋于独善其身,然则,虽如此想法,皇族血脉与位高权重注定他不能袖手旁观,独善其身能做到一半即是了不得。

楚王关心自己的侄孙学业,近的不如去问皇帝,还能讨个眷注体贴后辈的好印象,何必问商赞?其实楚王话里有话,关心的并非学业,而是国之根本――储君。商赞抓了一把玉棋在手中把玩,五指松开,圆润剔透的玉棋摔入棋瓮中,宛珠似玉又纷乱不休的坠地声中,商赞叹气道:“再乱,哪能乱过八王叛乱那会儿?乱不了。”

这话说得在理,八王叛乱可是八个重权在握戎马倥偬的藩王联合叛乱,那时皇帝亲政不久,以颜怀信为首的几个辅臣不是也能平定下来?眼下不过是储君未定,皇帝短命,若生变,颜怀信犹在人世啊!想到这儿就不对了,颜怀信退隐前已有祸心,他虽不知何故退隐归田,其子颜逊比之更甚,是个利欲熏心的大毒瘤,指望他平定叛乱,他不趁乱添柴加火烧死忠臣诤臣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