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唐潆闻言,松开搂着皇后脖颈的手,煞有介事地鼓掌:“母后料事如神!它当真饿死了!”她使劲溜须拍马,妄图在皇后怀里多待上那么一会儿,心里却不禁隐隐担忧起来――重生胎穿,她前世的基因能不能也复制粘贴过来?毕竟前世有一米七二呢,腿不短的……好委屈……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母后是温柔的,母后也是绝情的,待走出寝殿不由分说便将唐潆放下来,大大的手掌包住她小小的手掌,与她一起在廊下走着。清风拂过,带来花香,阳光斜斜打入,投射出金箔般薄薄的和煦光影,将她二人的背影拉出一条细长又一条细短,转过弯儿,两条背影相互交织,生出相濡以沫的意味。

庭院中柳树抽芽,纷纷垂下腰肢挂出千万条细嫩柳枝,迎风舒展,似挽留似不舍。花圃里,百花穰吐,竞相绽放,内侍修剪树枝,宫娥摘取花瓣。层层褶皱的太湖石重峦叠嶂,叮咚泉水从缝隙中涓涓流过,一截空心绿竹相接,将泉水引入池塘中,红鲤摇尾,鱼泡轻吐。

池塘畔,皇后与唐潆在荡秋千。秋千架是三年前皇后命将作监搭设的,藤蔓蔽日,木质古朴,荡到高处可俯瞰巍峨皇城。那时,唐潆入宫不久,她是个女孩,唐琰唐玳两位哥哥皆是男孩,又比她大上不少,不好玩在一处。皇后忧心,她连个陪伴玩耍的伴当都没有,久而久之,性情恐被养得孤僻起来,便自宫里宫外寻来许多玩意,或是她自己玩,或是皇后陪她玩,总不会寂寞。

秋千越荡越高,心情也仿若置在高处,飘飘然,自得其乐。唐潆却不喜欢这般,她与皇后坐在秋千上,只静静坐着,与她看看天,与她吹吹风,头顶的阳光透过藤蔓的遮盖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将两个人烘得暖融融的――如此便很好。

皇后问她今日讲学说的什么篇目。唐潆呼吸一滞,紧张起来,旋即她想到皇后不过是例常关心,关心她可曾从中学到道理,关心她可曾遇到困惑与不解,关心她是否认真习学听政了――唐潆有时会想,此举或是多余了,左右她被排除在激烈的帝位竞争之外,以后至多是个藩王,通晓政务熟稔朝事,恐怕适得其反。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不逼迫不质疑甚至不严肃,却令唐潆感到紧张,这种紧张与前世念书时插科打诨被辅导员叫去问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哪怕以灵魂论说唐潆比皇后还年长几岁,都不自觉地口齿不利索起来。手指交错,局促不安地支支吾吾说完,皇后点头,又问她今日讲学听课是否有疑惑待解。

唐潆不敢确定皇后是否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哪怕仅有零星半点的可能不让皇后得知她对亲生父母的想念,她也愿意坚守。手指绞着衣角,她垂头犹豫思索了一会儿,因而错过皇后掩藏于眼底的心疼,待她抬头,果真是一副秀眉深锁困惑难解的模样:“六哥哥今日讲学迟到了,先生不罚他,却罚侍读抄书,这是为何?”

皇后看着她,沉默片刻,这片刻间唐潆的手心里被薄汗布满,几乎不敢和皇后对视。抄书的事千真万确,不算谎言,但她却愧疚难安,好似对皇后哪怕存着一丁点隐瞒,都是万不应该的事情。

僵持不下,几乎要破功之时,皇后轻轻说道:“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商赞虽是教授你们学问的先生,却更是陛下的臣子,君臣之道不能枉悖。”

唐潆难以认同:“禹下车泣罪,刻板‘百姓有罪,在于一人’。圣贤尚且如此,为何我们一人犯错,要连累那许多人担责?”

唐潆鼓起腮帮子引经据典振振有词的模样,让皇后吃了一惊,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可爱。她唇角弯弯,抬手摸摸唐潆的后颈,与她道:“小七,这不矛盾,前者成全礼节,后者弘扬仁治,你能想到这层母后很欣慰。”唐潆仍是不解,皇后便将道理揉开掰碎,娓娓道来,“商赞责罚侍读,你旁观者罢了,尚且对此举有异议,认为它不当,你六哥哥又作何想法?犯了错,愿意担责值得夸赞,为君者却与常人不同,更应修己治人。你们为嗣君,不可加刑,否则会乱了君臣之道。”

皇后的声音似清晨山林间的流水,又染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轻柔和缓地流入唐潆的耳畔,淌过她的心间。这声音,使她明事理,使她知礼节,使她紧张的情绪渐渐舒缓,疑惑得以解开,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照这般说,儿臣若是犯错,无人可管制责罚了?”

话音刚落,脑门便被皇后轻轻拍了一下,唐潆揉揉脑袋,眼含委屈地抬头。该教导的时候,皇后不与她嘻嘻哈哈,严肃道:“你若是犯错,有我呢。”

“儿臣乖顺,不会犯错令母后生气伤身。”唐潆歪歪脑袋想了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说得太过绝对将来若是食言可就尴尬了,于是又泥鳅似地钻进皇后的怀里,枕在她的腿上,睁着清透漂亮的桃花眼看着皇后,分外认真地说道,“即便犯错,儿臣亦会负荆请罪,任母后打骂责罚。”

皇后哪里舍得打骂她责罚她,养了这几年,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虽是童言稚语,然而一片孝心,皇后淡笑着应了,伸手将唐潆前额上适才被自己拍乱的发丝理顺,发丝过长,理顺后隐隐盖住一双生得端秀的眉毛。当年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孩,眨眼间会说好听的伶俐话哄人开心了,若说唯一不好的一处……

皇后的手掌隔着刘海压在唐潆的前额上,唐潆稍稍抬眼,便能看见她骨节分明的手指,尤其能看清她的尾指,尾指生得十分漂亮,修长的弧线又将这漂亮从视觉效果中凸显出来,指甲盖圆润饱满,粉嫩的颜色恰到好处的?i丽而不张扬。

被迫盯着自己粗短的手指看了这几年,唐潆被皇后的手指所吸引,沉浸在欣赏美感的世界中,冷不丁皇后突然问道:“小七,是否想念你爹娘了?”

讲学时皇后虽不随同,侍从皆是她选出来的心腹,文华殿内发生何事怎会逃脱她的眼睛。孩子渐渐长大,该有自己的空间,她知道这个理,并不过多干涉,却不代表她不关心。尤其宣城郡王猝然离世,唐玳在众人眼前泣不成声,唐潆小小一个孩子,心绪怎会不受到影响?皇后办事回来,召了乳娘与宫娥来问,得知唐潆今日精神恹恹情绪不佳,午膳也吃得少,她便去往寝殿,又领她至庭院散心。皇后希望引导她将情绪排解出来,憋在心里久了,对身体并不好,哪知皇后竟低估了她坚韧的心智,皇后知道,她不想自己伤心难过,她不想自己两面为难。

这般年纪的孩子,太懂事了,反倒教人心疼。

唐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急忙起身,慌乱地解释道:“没有――儿臣没有想念爹娘……不是的,儿臣想念爹娘,但是尚可忍住……唔,也不是,儿臣的阿爹是父皇,阿娘是母后,我……”

她语焉不详的说话声被皇后的怀抱打断。皇后搂她入怀,如婴孩时轻揉她柔软细短的发丝那般,揉揉她小小的脑袋,皇后身上馥郁的香气一点一点弥散出来,唐潆沉浸其中,不再挣扎着解释,只听皇后温声道:“说的什么傻话。想念便是想念,无需忍住,生养你的是父母,教育你的也是父母,又非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唐潆点点头,眼角莫名湿润起来。

皇后感觉到肩头湿哒哒一片,好笑道:“一日哭两次,爱哭鬼么?说出去要让人笑话的。”

唐潆不依,娇嗔道:“儿臣还小,一日哭三次都可,母后才不会让外人笑话我。”

皇后唇角蕴笑:“那夜里入睡前再哭一次,哭给母后听,我一人笑话便好。”

唐潆撒娇:“母后――”

“好好好,不逗你,也就这会儿才将你看作孩子。将眼泪擦擦,入殿去,需拿东西敷敷眼睛,夜里习字怕眼睛疼呢。”

☆、第13章 家书

晋朝的藩王分封在外,无实权。宣城郡王虽去得突然,有三司衙门镇守,无需担忧封地因无主而生乱,诸王、公主夭殇,皆葬入福山王陵。谥号温裕,取仁良好礼、性量宽平之意,追封忠王,丧礼由宗人府奉敕操办。逐一安排下来,因有仪注律法可循而并不紊乱,棘手的却是世袭罔替的爵位由何人承继。

忠王无儿女绕膝,嫡长子唐玳过继给皇帝,侧妃育有一女,年不足四岁,涉世尚浅。既是家事,又是国事,皇帝便召了宗人令楚王与数位朝臣商议。

楚王掌宗人令,宗牒玉册如数家珍,他道:“忠王在世时与睿王交情深笃,睿王世子弱冠之年,又有孪生弟弟,想来合适。”

睿王妃肚子争气,生了孪生兄弟,嫡长子为睿王世子,次子过继给忠王,承继王爵,保全忠王的血脉。忠王的封地又与睿王的封地毗邻,两地风土人情相近,气候相宜,此举想来甚是合适。几位大臣皆表赞同,欲附议,萧慎却忽道:“封地相近,只怕不妥。”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他虽年轻,政治生涯却不短,亲政时更历经八王叛乱,考虑得比偏安宗人府一隅的楚王自然深远些。有朝一日若生变,孪生兄弟仗着临近的地势相互支援,岂不是弄巧成拙?皇帝掩嘴轻咳片刻,令再议。徐德海奉上汤药,皇帝只瞥一眼那黑黢黢的汤汁,便蹙眉摆手:“此物无用,撤下。”

皇帝久病不愈,龙体每况愈下,他已渐渐对太医院的医官失去信心,屡屡训斥其为废物。汤药,于他来看,与白水无异,甚至麻痹他的舌苔与味觉,南北珍馐皆食之索然。近来,皇帝想起先帝病重时,设醺炼丹,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即便仙逝的皇太后曾叮嘱他勿要轻信道术邪说,日薄西山之际,让他如何按捺寿命绵延的心愿。

众说纷纭争执不休,颜逊便出言为自己寻些存在感,他道:“此事本好变通,另择一美善地界之藩即可,也好彰显陛下体恤王弟的仁心。”

皇帝问:“依卿之见,何地?”

颜逊笑答:“黔地。”

诸人皆以为忠王已死,颜逊不计前嫌,真心为忠王的子孙血脉谋求稳妥的荫庇,哪知他竟如此阴贼。萧慎与楚王历事多,闻言只意味深长地互看了一眼,却有出头鸟抢口道:“颜相何意?黔地蛮荒,自古乃流放犯人所在,仁心如何彰显?”忠王尸骨未寒,为了乃父与忠王之间的小恩怨,记恨至今,心胸狭隘令人咋舌!

颜逊面露无辜,讪笑道:“王给事此言差矣,黔地地域辽阔,山清水秀,比之忠王之前的封地岂不甚好?”

出头鸟名唤王子元,吏科给事中,素来以披肝沥胆闻名,老实人一个,哪比得过颜逊皮厚如城墙,立时被这浑如泼皮无赖的诡辩给气得浑身发颤。抬头看了眼皇帝,望他能明辨是非忠奸,主持公道正义。哪知,皇帝沉思片刻后竟说道:“此举或可行,颜相留下细商,尔等先退下吧。”

王子元闻言一怔,几乎要摔笏板痛骂皇帝昏聩了――昏君!不纳娶后妃不行房事以致无嗣无子,颜后早就投胎几个来回了谁还记得你?即便宗室子女多如牛毛,任你过继,你好歹目光放长远些为以后做打算,颜逊这个祸害毒瘤,现下不除更待何时?瞧你这病怏怏的模样,也没几年可活,怎地越发昏庸无能,眼看连“仁君”的帽子都顶不住了,“颜相”还唤得比谁都亲切!

王子元暴躁耿介是朝堂上出了名的,人送“火牛”殊称,他反倒乐哉悠哉,借此自称“火牛居士”。萧慎与楚王见他额角青筋暴跳,互使了个眼色,一面躬身告退一面将这火牛拽出殿来。王子元几乎是被胳膊架胳膊抬出来的,脚都沾不得地,怒极,顾不得臣仪,粗着脖子嚷:“萧相!楚王爷!二位莫要拦我!”

萧慎、楚王果真将他放下,扭扭脖子,示意他:去,去送死。

王子元怒气未消,然而冲动过后总算寻回些理智,他停在原地望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愤恨不甘:“颜逊这厮,气量狭窄,父辈的旧仇当做新怨来报复,哪有半分禀礼知节的世家子风范?如今朝中势力颜家盘根虬结,牵一发而动全身,萧相、楚王爷――吾等股肱忠臣应当……”

王子元拊掌愤慨之际,一回头――萧慎与楚王丢他在原地,数步之外,谈笑风生而去。萧慎虽寒门子弟出身,肩宽背厚,绯袍加身越显威仪;宗人府是个管理皇家户口的闲差,偶尔扭送几个不学好的凤子龙孙去凤阳高墙面壁思过,尤其八王叛乱后,近年皇室宗亲安分得很,绝无二心。楚王为宗人令,又步入中年,闲暇舒适的生活养了他一身肥膘,绯色交领袍上的团龙远远望去圆滚滚的,略萌。

萧慎和楚王你来我往聊得热闹,似乎未将忠王之藩黔地的事情挂怀于心,火牛居士顿觉自己一腔热血如一拳头砸在了一团棉花上,没劲得很,挥挥袖子另选了一条路,分道扬镳。

太和广场宽阔无垠,二人并肩而行,缓步走到汉白玉桥上。萧慎看了眼脚下石砖精雕细琢的纹路,目光像是黏着在上面,久久未能移开。楚王拍了拍自己肥大的肚子,抚须笑道:“萧相,汝与吾,皆凡人耳,该来的挡不住,何必因此郁结于心?”

皇帝适才将他们遣散,萧慎与楚王拖着王子元,因而走得慢,清清楚楚地听见皇帝向颜逊问道:“朕听闻,颜相广结好友,其中可有通晓冲举之术的方士?”皇帝久病缠身,药石罔效,日薄西山之际,欲如先帝般,将与天同寿的希望寄托于求仙问道。颜逊似早有预感,数月前大张旗鼓地为一牛鼻子道士设坛扶乩,百试百灵,名声因此传开,皇帝应有所耳闻。

如此一来,颜逊又抓住皇帝一处软肋,时局难料。萧慎收回目光,向楚王苦笑道:“萧某得先帝陛下托孤,不敢懈怠,纵然拼碎一身老骨头,也必定誓死捍卫江山社稷不落于旁人之手。来日若不幸陷入囹圄,望楚王爷念及旧情,赐我美酒一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