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昀音坐定,问道“你大哥呢?回美国了?”
“早回去了,三天前就回去了。”
“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点。”
“等一等,音音,你就没别的话想和我说?”赵达功点了一只烟。
“什么话?”
“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快点说完我还要去接萌萌。”
“彻底不唱了?”
“不唱了,音乐学院当个老师,每天和年轻人在一起也挺好的。”
“不登台,有遗憾吗?”
钱昀音沉默了,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那时候你刚毕业,还没当独唱,但只要有演出,我和大哥都会去。”
“够了,别说了。”钱昀音的嘴唇在抖。
“为了他的政治成就,牺牲你自己的事业和价值,值得吗?”
“你管我呢?”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点也不想给赵达功台阶下,出声就是咄咄逼人。
值得吗?
心有不甘吗?
钱昀音噤声了,心在滴血。
她不是不想唱,当一个歌唱家是她从小的理想。只是嫁给冯恩增,他的官越做越大,她受的束缚也越来越多,不能再频繁地抛头露面,出几张CD唱片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自由。
这是冯家的意思,也是舅舅的意思。
“我从心里期盼你能继续唱,如果你做一个歌唱家,成就不会比任何人低。”
“时移势易了,很多事情都不能是我们小时候憧憬的那样子。”钱昀音突然转头,神色格外冷漠,“所以我应该嫁一个普通人,或者干脆一辈子不结婚。”
“我从前说,如果父辈人让我们两个在一起,婚礼的时候我就会笑得停不下来,我无法想象我们两个这样熟悉的人,赤裸相对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
“再熟悉能怎么样?伤害难道不是熟悉的人带来的吗?”钱昀音看着他,想起了什么事情,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很淡。
“我那时候是个混蛋,你爸妈不会把你嫁给我,因为我不敢说我喜欢你,因为我是赵家的养子。”
“现在你就敢了?官居副省长高位了,赵家人奈何不了你了,你就敢说了?”
“你和大哥没有在一起,是我的错,对不起。”
“你说得没错,你就是个混蛋,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
钱昀音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赵达功,打推开车门,下车走远了。
赵达功拧动车钥匙,重新发动车子,看着钱昀音的背影却始终没忍心踏下油门。
25 恩怨(下)
赵达功呆坐着车里,眼神迷离,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又在下一刻垂下,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沉痛的经历。
他本来不姓赵,也不叫达功,他有自己的名字,汪希诚,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歌剧作家汪伯驹,母亲是剧团歌剧首席女高音吴应慈。
希诚,多么饱含爱意的名字,父母给他起名,希望他如日方升,诚心正意。
后来,有留美经历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受不了侮辱,愤而跳楼以证清白,母亲一个人带着未满周岁的他过得极为艰难。
剧团领导不知受了谁的嘱咐,特别关照她只要签了和父亲断绝关系的文件,就能恢复从前的职位和待遇。
她没有钱没有粮票,自己苦一苦也就算了,但她吃不上饭就没有奶水,襁褓里的孩子饿得直哭,干干瘦瘦的,没有一点福相。咬着牙坚持了几个月的吴应慈女士最终还是屈服了,走投无路的她,只能狠心在文件上签下了名字。
之后她几乎立刻就恢复了演出工作。
在那个样板戏盛行的年代,没有人懂歌剧,也没人愿意花时间来听歌剧,吴应慈转行去唱了样板戏。
当时的阳城地委书记赵敬先在搞文艺的人里声望很高,来看过几次演出,和主创们谈过几次话,之后自然而然地追求起了吴应慈。
吴应慈天生属于舞台,她的美是显而易见的美,是鹤立鸡群的美。
无论是二十岁,三十岁,还是四十,五十岁,她都美得极有风度,让人挪不开眼。
这样美的女人,容易被人觊觎,何况对方是强权在握的大官,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之前病故的妻子为赵敬先留下了一个七岁的儿子,赵达明。吴应慈嫁进赵家后,就当起了后母。那时候,赵达功刚好五岁。
钱昀音的父亲当时是阳城教育局的局长,赵钱两家是邻居,赵达明,钱昀音,赵达功就是在这样的境遇里一起长大的。
赵达功表面上在继父家庭里生活如鱼得水,不再为温饱问题烦恼。事实上,赵敬先对这个继子是从精神上的百般蔑视,即使他试图劝说自己宽容地对待这个孩子。
男人都有占有欲,最美的女人就应该成为他的妻子来和他的身份相称。
他喜欢吴应慈,却也不能容忍赵达功的存在,因为这提醒着他,在嫁给他之前,她曾经属于别的男人。
之后,吴应慈又给赵敬先生了一个小儿子,于是赵达功变成了家里最不受宠爱,最被边缘化的孩子,做错事情会招致辱骂,做对的事情又得不到夸奖,而母亲又因为身份尴尬说不上一句话,只能时时私下里给他宽慰。
哥哥和弟弟就不一样,他们面对的是永远和颜悦色的亲生父亲,以及温柔慈祥本该属于他一个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