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笑了两声,旋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动静大得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并咳出,听得絮娘心惊肉跳。
温朔俯身轻拍他瘦骨嶙峋的脊背,示意絮娘倒茶。
絮娘恭恭敬敬以双手将热茶捧上,这才觑空朝温昭面上看了一眼。
但见他脸色苍白,目含悲悯,冰姿仙风,高渺出尘,周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贵气,不似凡人,倒像从画里走下来的谪仙。
絮娘不敢多看,飞快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心里却为他可惜
他和好色贪婪的宋璋不同,是真真正正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
这样爱民如子的好官,怎么就拖了副羸弱的病躯,生受这许多折磨呢?
可见老天爷实在不公。
温昭呷了两口茶,将苦到钻心的药味压下,说道:“不值什么,且安心住下吧,若是短缺什么,自去找管家或者阿朔,不必客气。”
他顿了顿,又道:“待那孩子的伤养好,得空领过来让我见见。”
絮娘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温朔正准备带她出去,却被温昭叫住。
“阿朔,我有话同你说。”
温朔唤来管家,使他在几个死士的房间旁边腾间空房,小心将蒋星渊抬过去,打发走絮娘,折身回屋,将房门严严实实阖上。
“为什么要留她住下?”温昭开门见山问道。
“大人,我不是说过了吗?看她可怜,孩子又伤得重……”温朔回答着,因着知道他答应过的事不可能反悔,并不如何紧张,“我知道大人不喜欢女人伺候,一定小心约束,不让她出现在你面前……”
温昭轻叹口气,说道:“你总是曲解我的意思,在背后胡乱编排我,栽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这一次,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譬如,前两年有个丫鬟企图爬床,他不过说了两句重话,温朔险些将那丫鬟打死,又连夜将后衙所有仆妇发卖出去,却说是他“不近女色”,眼里容不下女子。
如今,他竟主动为絮娘说情,将人留在府里,此事必有蹊跷。
温朔沉默片刻,语气生硬地回道:“难得发发善心,做件好事,哥哥却这么怀疑我。罢了,我将她们赶出去就是。”
他一叫“哥哥”,温昭的心就软下来。
他知道弟弟在祖宅的时候受尽委屈,过得辛苦。
因此,外任的这几年,离了家主的看管与控制,又不在母亲眼皮子底下,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温朔借“护主”之名,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发泄心中怨气。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起气话?”温昭哭笑不得,只得揭过这个话题,自矮榻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抬手递了过去,“这是你们这个月的解药。”
温朔身形微僵,将匣子接过,从赤红色的药丸中拣起一颗,借着哥哥喝过的茶水服下。
温昭道:“我的精力越发不济,说不定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不过,我已向大伯去信,请他将彻底解毒的方子给我,还你们自由。”
“阿朔,你和伏阱他们还年轻,不能教‘死士’的名头困住,在温家耽搁一辈子。”明明是温家这一辈最天纵奇才的人物,走的路子也循规蹈矩,明明是残酷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他的脸上却流露出几分反感,“至于那些强迫你们立下的誓言,更是可笑至极。”
他像交待遗言一般,叮嘱弟弟道:“再等几个月,一切都会结束。温家亏欠你的,我总要想方设法弥补你才是。”
温朔垂下眼皮,攥紧拳头。
他想骂温昭天真,笑话他假惺惺;他想打碎他的幻想,歇斯底里地告诉他,那位稳坐家主之位四十余年的“大伯”绝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好用的棋子;他想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跟他说世上从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他永远不能理解他受过的罪,更不可能弥补从出生便承受的不公与伤害……
可他又无比清醒地知道
温昭什么都没做错。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
温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传来的针扎般的疼痛。
他斩钉截铁道:“大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0058 第五十八回 随遇而安古井隐暗流,图穷匕见惊语骇芳魂
在外头漂泊了将近半年,絮娘和孩子们终于有了一个临时的栖息之所。
伏阵性子活泼,跑前跑后替她张罗,又是采买常用器物,又是送吃送喝,还热情地带她熟悉后衙布局。
“我们几个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招呼一声便是。”他指指另一边的五六个房间,“那边住着的是伺候大人的几个小厮、负责洒扫的张伯李伯……”
正说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拖着扫帚走了过来。
絮娘客气地对他笑了笑,那老伯却毫无反应。
“张伯,早啊!”伏阵扯高嗓门打了声招呼,小声对絮娘解释,“絮娘姐姐,他不是故意不理你,而是眼花耳背,看不清人,跟他说话可得大声些。”
絮娘认真记下,又听伏阵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咱们大人好歹也是位知府,每个月的俸禄并不算少,怎么雇了这么老的下人?”
她轻轻点头,问道:“可是有什么隐情?”
伏阵小心地往前后左右望了望,确定温朔不在附近,这才压低了嗓子道:“我们家大人是位活菩萨,见张伯无儿无女,穷困潦倒,人又忠厚老实,就将他收留进来。说是缺人使唤,其实是变相给他养老呢。”
絮娘越发感喟于温昭的仁善,对拎着木桶过来的蒋星淳道:“阿淳,先不忙着收拾屋子,你去帮张爷爷把院子里的地扫干净。”
蒋星淳响亮地“哎”了一声,擦擦脸上的汗水,腾腾腾跑过去,一把抢过张伯手里的扫帚。
絮娘跟着伏阵来到厨房,见几个厨子正低着头缩着肩,聆听温朔的训话。
温朔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质问道:“我说过多少遍,大人吃不得荤腥之物,更沾不得酒,你们煮这么多羊肉,是打算给谁吃?中饱私囊吗?”
领头的一个厨子哆哆嗦嗦分辩道:“林师傅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告了病假,我们平日不过打打下手,并不清楚大人的喜好,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