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冲动鲁莽的性子,藏不住心事,又不如蒋星渊活泛,不会说那么多好听话,只能像根柱子一般杵在絮娘跟前。
絮娘心里有气,也不理他,吃完馄饨,累得坐在床上揉腿。
蒋星淳终于找到机会,冲到外头打了一盆热水,一声不吭地放到絮娘脚边,自己就势蹲在那儿,看着冒着白雾的水面发呆。
絮娘见他蔫头耷脑,全无往日里的活泼,心下到底软了软,褪去罗袜,将雪白的玉足探入水中。
蒋星淳握住她的脚腕,不大熟练地一点一点揉按着,帮她舒缓酸痛的筋骨。
几滴液体如同落雨一般,纷纷坠入盆中,砸在絮娘的脚背上。
她哆嗦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向蒋星淳伸出右手,唤道:“阿淳,起来吧。”
蒋星淳如蒙大赦,立时扑进她怀里,两手死死搂着她的脖子,嚎啕大哭:“娘……娘……我已知道错了……您原谅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渗透絮娘的衣衫,在这一瞬间不知怎么想起已经变得面目模糊的亲爹,叫嚷道:“我没有爹……我爹早就死了……我从此再也不会认别人当爹……我只剩下娘……娘,你别生我气,你别不要我……呜哇哇哇……”
絮娘被他哭得心酸难忍,眼泪也跟着落下,温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不厌其烦地哄他:“娘不生你的气,娘怎么会生阿淳的气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蒋星淳边哭边点头,拍胸脯保证:“我以后什么都听娘的,娘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蒋星渊坐在不远处的小凳子上,慢慢啃着粗糙到难以下咽的玉米饼子,看着蒋星淳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不停打嗝儿,那模样丑得要命,微微皱了皱眉。
到底是亲儿子,混账到那等地步,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原谅。
换做是他,一定会被絮娘嫌弃的吧?
蒋星淳又蠢又呆,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
他嫉妒他。
蒋星渊隐隐约约意识到
总有一天,这颗阴暗的种子会发芽长大,带来他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
0038 第三十八回 严霜单打独根草,寒风只吹无衣人
絮娘带着孩子们走走停停,一路往定州府而去。
这定州府地处边陲,北邻辽国,是极为苦寒荒凉之所在,虽说近几年没什么战事,依然少有人居。
之所以选择这么个地方,原因有三:
庄飞羽再恼恨,也很难追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人少意味着注意她们的眼睛少,对美貌的絮娘是好事;北地罕有人烟,房屋和田地都便宜,以手里有限的几十两银子,说不得可以赁一处院子,租两亩薄产,足够一家人生活。
便是真的赶上战乱,她们也可拿上有限的行李,跟着百姓们逃跑,有守城的将士在,总不至有性命之虞。
走得越远,絮娘心里越松快。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些许逃离魔窟的真实感,路上再苦再累,也从不抱怨,偶尔还能露出个发自内心的浅淡笑容。
因着连日里风餐露宿,为了省钱,又多数选择步行,絮娘担心孩子们的身体吃不消,对他们越发关怀。
令她欣慰的是,兄弟俩打过一场,关系竟然出现好转的迹象。
蒋星淳见弟弟不如想象中好欺负,聪明又机警,更表露出几分血性,心里生出些许敬意,不再无事生非地挑衅他,小声嘟囔些“杂种”、“野种”的难听话,偶尔还肯叫一声“阿渊”。
蒋星渊心里不屑,面上却不显,为着哄絮娘高兴,依旧亲亲热热地喊他“阿淳哥哥”。
不过,饶是小心避着人多的场合,絮娘的秀美容貌依然惹来不少麻烦。
先是蒋姝夜里受了凉,发起高烧,请来的郎中对絮娘心生不轨,使计支开蒋星渊,将她压在床上动手动脚。
蒋星淳买饭回来,撞见这一幕,当即恼得目眦欲裂,冲上去一头撞向郎中小腹,几拳头揍得他鼻青脸肿。
随后不久,一辆华丽马车经过正在赶路的母子,车里坐着的乡绅老爷贪恋絮娘容色,盛情邀请她们上车同行。
蒋星渊警惕地挡在絮娘前头,说话有条有理,不卑不亢,诌出个投奔县衙亲戚的谎话。
那老爷见他双目清明,神色镇定,不像小门小户家出身,心中生出忌惮,悻悻然离去。
蒋星渊觉得总这么提心吊胆不是办法,不知从哪里买来黄色的颜料,教絮娘每次出门前抹在脸上,如此减去几分容色,换个眼前平安。
数月之后,有惊无险地行至距离定州府十余里地的兴义镇,絮娘再也走不动,擦了擦额角的汗,对同样满脸疲惫的孩子们道:“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日,明天再赶路吧?”
她们仓皇出逃的时候,不过是初夏时节,如今已经快要入秋,头顶的叶子红红黄黄,不知名的果子挂满树梢,瞧起来煞是好看。
蒋星淳自然听从,蒋星渊却有别的计较,对絮娘道:“眼看就要入城,不如找家便宜些的客栈好好休息休息,养养精神。大娘把那串珍珠链子给我,我去银楼问问大约能卖个什么价钱,心里有了数,进城之后也好跟掌柜们还价。”
絮娘将链子用手帕包好交给他,柔声叮嘱:“你自己小心些。”
她指了指前方不远处高大的银杏树,道:“待找好了客栈,我让阿淳在那里等你。”
蒋星渊点点头,把帕子塞进衣襟贴身放好,转身离去。
边城小镇民风淳朴,物价公道,客栈掌柜只收了絮娘五十枚铜板,看她们风尘仆仆,扭头对小伙计交待:“给客人安排间楼上的上房!”
絮娘有些过意不去,道:“普通房间就好。”
“空着也是空着。”掌柜唉声叹气,满面愁容,“这一年到头,不是闹旱灾就是闹山匪,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住店的客人越来越少,米价越来越贵,我这客栈呀,早晚开不下去。”
“山匪?”蒋星淳和絮娘对视一眼,顺着掌柜的话追问,“官老爷不管吗?”
“管啊,怎么不管?”许是闲得发慌,掌柜打开话匣子,“我敢拍着良心说,咱们定州这位温知府,实在是百年难遇的清官!为官清廉、断案公正暂且不说,他见老百姓们日子过得辛苦,还主动上奏朝廷,免了三年的税赋!”
“可官兵年年剿匪,年年扑空。不为别的,这仓崖山的寨主常元龙生性奸诈,经常带着山匪们洗劫咱们这几个村镇,抢完就跑,绝不恋战,有时候还会声东击西,遛得官兵们晕头转向。”掌柜连连摇头,显然是深受其害,“再加上仓崖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温大人带病上山查看多次,也是无可奈何。”
絮娘听得有些害怕,后悔放蒋星渊单独行动,捏了捏蒋星淳的手,说道:“阿淳,按掌柜的所言,此地不大太平。你去找找阿渊,让他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