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看着曾经仰望如高山的、备受温家长辈们疼爱的温昭,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角酸涩,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半蹲在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口球,解开布条,握住温昭瘦骨嶙峋的手腕,语气里带出孩童时的无助和恐惧,轻声唤道:“哥哥……”
连唤许多次,温昭才从无休无止的幻梦中挣出意识。
他吃力地对准焦距,看清弟弟的脸,想要抬起手摸摸他,在药性的作用之下,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气若游丝地道:“阿朔,对不住……”
温朔嘶声道:“没什么对不住的。”
他知道温昭是在说冷眼看着他受刑的事,苦笑一声:“我早知道你是什么脾气,便是鞑子将我凌迟而死,你也不会向他们低头。不过,当初是我拼命拦住你,不许你殉国的,受些皮肉之苦,也没什么了不得,我不怪你。”
温昭的眼睛里闪烁泪光,片刻之后,用更低的声音道:“阿朔,杀了我……”
温朔缓慢又坚定地摇头:“哥哥,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大兴不值得你豁出性命。”
他握紧温昭的手腕,继续道:“咱们在边关以命相搏,饿得吃草根,啃树皮,那些文臣武将在京兆尸位素餐,醉生梦死;被俘没几天,就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伯父不置一词,母亲狠心与你断绝关系,看着你长大的族老们更是翻脸无情,直接将你除名……哥哥,为他们受这样的罪,忍这样的折辱,你心里当真没有一丝怨恨吗?”
温昭困惑地看着弟弟,渐渐敛去眼底温情,问道:“阿朔,你是来做说客的吗?你受不住酷刑,打算做叛国投敌的千古罪人吗?”
他顿了顿,强打起精神劝说:“阿朔,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我们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只看得到官吏的昏庸,家人的无情,却看不到水火倒悬,生灵涂炭吗?鞑子犯我国土,屠我百姓,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肯投靠他们,为的不是旁人的理解,更不是身后功名,而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
温朔被他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蓦然站起,怒道:“我知道你大公无私!你心怀天下!你视死如归!和你比起来,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可是温昭,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光风霁月,无怨无悔!我放弃远走高飞的机会,陪你镇守定州,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和死过一回没什么两样,已经对得起大兴子民!我不欠你,更不欠任何人!”
“是我对你太苛刻了。”温昭掩去眼底的失望,看向弟弟的目光变得清冷,“阿朔,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干脆利落地结果了我吧。”
温朔只觉满腔的怒气瞬间泄了个干净。
他疲惫地跪在地上,想要像刚才一样亲近哥哥,又没有勇气,只能一遍遍重复:“你不能撇下我……不能撇下我……”
许是快要下雨,他的膝盖又开始针扎似的疼,却像感觉不到一样,带着哭腔道:“我也不会傻乎乎地跟你一起死……我答应过絮娘,要活着去京兆寻她的。”
听到这个承载了许多温暖与旖旎的名字,温昭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不忍告诉弟弟,在京兆的好友并没有接到絮娘,她和三个儿女早在多年前就杳无音信。
乱世之中凶多吉少,她们说不定已经遭遇不幸。
温昭和一意孤行的弟弟相顾无言,闭上眼睛,接受药性的操控,回到缭乱错杂的梦境。
而温朔从这一日起,正式走到幕前,泯灭良知,罔顾人性,变成辽国汗王手中的杀神。
0287 第二百八十一回 岂止精忠能报国,再无乐土可为家
短短一个月内,蒋星淳接连折损两名副将、五千兵力,存放粮草的仓库也遭到鞑子的偷袭,若不是守卫拼死呼救,只怕已经被大火烧成灰烬。
他从对方的计谋中嗅出几分异样,提剑上马,于两军阵前叫骂许久,想要会上一会,那人却始终不肯露面。
蒋星淳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回去之后,挥退左右,望着满目疮痍的舆图叹了许久的气,抬手在“定州”二字上轻抚。
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却原来是蒋星渊奉命前来劳军。
蒋星淳打起精神出门接旨,听见徐元景又给自己升了一级,封为“护国大将军”,不觉欢喜,只觉悲哀。
山河破碎,朝难保夕,皇帝的位置都坐不稳当,这些虚名就像糊弄小孩子的把戏,没有什么意义。
蒋星渊宣过旨意,脸上露出笑容,亲亲热热地走过来相扶:“将军快请起。”
蒋星淳当着外人的面,说了些客套话,待到二人独处时,焦急地问:“阿渊,你带军饷过来了吗?大营中的粮草已经不多,就算将士们勒紧裤腰带,也只能撑到下个月,若想拖到腊月,至少需要……”
他顿了顿,心里快速算了一遍,报出个骇人的数字。
“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和阿淳哥哥商量军饷的事。”蒋星渊叹了口气,流露出为难之色,“我不说,阿淳哥哥也知道,你出兵时的军饷,是掏空国库勉强凑出来的。这几年各地兵荒马乱,收上来的赋税少得可怜,还没入库,便被皇族宗亲强行要走,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他们却全无畏惧之心,只说大半年没发俸禄,府里已经揭不开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妾儿女饿死。”
蒋星淳听得拍桌大骂:“他们树大根深,威风赫赫,单论各地官员的孝敬,每一年至少也能收几万雪花银,哪里就穷得揭不开锅?这个时候趁火打劫,真不怕鞑子攻进京兆,大家伙一起完蛋吗?”
蒋星渊冷静地道出事实:“阿淳哥哥,他们大概真的不怕。我听说,好几位王爷早就在江南秘密置办了宅院,打算一有不对,就携家带口逃出去。”
蒋星淳听得双目发直,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说出灰心丧气的话:“十室九空,众叛亲离……阿渊,近来我常常想,大兴是不是真的气数将尽?我一个人在这里死撑着,到底有没有意义?”
“阿淳哥哥,我跟你交个底。”蒋星渊委婉地劝他不要背水一战,以身殉国,“军饷的事情,我已无能为力,但我真的不忍眼睁睁看着你送命……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要是实在守不住富平,干脆将战线往后撤,尽最大可能保存兵力。要是人不在,什么都没了,只要人还活着,我们总有一天能够收复故土。”
蒋星淳闻言立刻急了眼:“富平一旦失守,下一个就是京兆,我往哪里撤?”
“阿淳哥哥,除去京兆,大兴还有十几座城池。”蒋星渊不急不躁,抬起修长白皙的手,轻指墙上的舆图,“咱们也可以像几位王爷一样,一路往南走。”
蒋星淳眉心一跳。
蒋星渊说的是……迁都!
“这……这……”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滚,蒋星淳惊疑不定地看着弟弟,“我可不想被后人戳脊梁骨,背上败国丧家的恶名!”
蒋星渊摇头道:“阿淳哥哥说的不对,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心里很清楚,你手下这数万人马,已经是大兴仅剩的兵力,若是与鞑子玉石俱焚,我敢说,不出三年,耶律奇略便可一统江山,创下前所未有的大功绩,到那时,才真的是‘败国丧家’。”
他加重语气,盯住蒋星淳的眼睛:“很多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难。”
大乱在即,不过,危机常常伴随机遇。
他既然选择暂时留下蒋星淳的性命,就该将这枚棋子推到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
蒋星淳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道:“让我仔细想想,这是……贞贵妃的意思吗?”
蒋星渊胡乱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道:“我听说鞑子那边凭空出现一位神将,神机妙算,身手奇诡,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和他打过交道没有?”
蒋星淳本想说出自己的猜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敷衍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肯应战,或是夜袭,或是布阵,用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想来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蒋星渊沉吟片刻,笑道:“瞧我,只顾着说这些沉重的话题,倒忘了告诉你,阿姝做了几套夹棉的衣裳,托我转交给你,我另外带了两坛好酒,咱们今晚可以喝个尽兴。”
蒋星淳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些,爽快道:“好,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