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渊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蒋星淳一眼,掩下心里的不舒服,低头走进黑夜中。
他走了没多远,迎面撞上牵着两头骡子的袁伸。
“渊少爷饿坏了吧?”袁伸爽朗地笑着,将新得的半袋蒸饼递给他,“乡下地方,买不着什么好吃食,渊少爷先凑合凑合。”
“袁叔叔太客气了。”蒋星渊礼貌道谢,把袋子打开,掰开一个蒸饼,慷慨地与三人分享,跟着灯笼的亮光往回走。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他移过灯笼照向地面,看见一只老鼠的尸体。
不远处,还有一只。
袁伸“啧”了一声,道:“这村子怎么这么多死老鼠?我们刚才买骡子的时候,在草棚底下也看见好几只。”
“渊少爷,吓着了吧,要不你坐到骡子上,我牵着你?”他和气地安慰着蒋星渊,身上似乎被跳蚤咬了一下,痒得不住伸手抓挠。
“不用。袁叔叔,我是穷苦人家出身,小时候还和老鼠睡过一个被窝呢,并不怕这个。”蒋星渊抬脚跟上他,语气镇定,神态从容,“我跟您说过多少次,直接唤我‘阿渊’便是,您总是不听。”
“那可不行,你们是温大人的贵客,我们是他的手下,规矩不能错……”袁伸拍拍他的肩膀,嘴角咧了咧,再次抬起手臂,探向奇痒难忍的后背。
第二天早上,蒋星渊从絮娘温暖的怀抱里醒来,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披着衣裳坐起,细细分辨着外头的动静,依稀听到更远处还有哭声,意识到不对劲,穿上鞋子快步走出去。
袁伸和那两个跟他同去买骡子的兵士一齐发起高烧。
“袁哥的身子骨可比咱们都结实,这回也不知道怎么了,该不是这阵子心力交瘁,累垮了吧?”叫李树的年轻后生小声嘀咕着,时不时往身后躺着的男人身上看一眼。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说道:“老曹出去请郎中的时候,听说村子里有不少发烧的,都是这一两天犯的病,连郎中都病倒在床上,一个劲地吐。我觉得,这事有点邪门啊……”
蒋星渊脸色一变,以衣袖掩住口鼻,小心地越过他们,往屋里走了两步,隔着一定的距离看向昏睡不醒的袁伸。
只见人高马大的汉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时不时狂躁地猛一甩头,嘴里说着谵妄的胡话。
他快步奔向另一个房间,发现那两位同时病倒的兵士,身上也出现了相似的症状。
“恐怕……”蒋星渊白着脸,看向渐渐围拢过来的众人,声音微颤,“恐怕是鼠疫。”
人群立刻炸了锅。
瘟疫这东西,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出现,要不是在场的汉子们全都出身行伍,练就过人胆魄,只怕早就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这可怎么办?”他们失去主心骨,竟然昏了头一般,向面前这个还没成人的少年讨主意。
“先别慌。”蒋星渊用力咬了咬舌尖,借疼痛稳定心神,“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凡是接触过袁叔叔的,将浑身上下的衣裳脱掉,一把火烧干净,再用烈酒仔细清洗双手。”
他点了三个稳重些的男人:“何叔叔,宋叔叔,林叔叔,你们用布巾挡住口鼻,将袁叔叔和另外两位生病的叔叔房屋的门窗封上,只余一个小口,用来传递食水。”
一想到昨晚自己接触过袁伸,踩过死老鼠,又靠在絮娘怀里睡了大半夜,蒋星渊脸色更白,匆匆交待:“把院子的门锁好,从现在开始,不得随意出入,更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说完这话,他将外衫脱下,丢进刚刚燃起的火堆里,急急冲进屋中,将絮娘等人叫了起来,言简意赅地把鼠疫的事说了一遍。
絮娘知道鼠疫的厉害,立时着了慌,问道:“这可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尽快告知官府?”
“官府的人一旦知道这里出了疫病,绝不敢派人进村诊治。”蒋星渊替絮娘找来干净的换洗衣裳,示意她尽快更衣,语气冷静,心口却慌张得乱跳,“他们十有八九会采取强硬手段封锁村子,让咱们在里头自生自灭。”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在消息还没有传出去之前,抛弃袁伸等人,速速离去。
可这样绝情冷血的话,面对絮娘,他说不出口。
0114 第一百一十回 铁肩担道义不避祸福,破庙入仙乡如饮醍醐(蒋星渊梦遗,微H)
好在,还没等蒋星渊做出决断,袁伸便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使人请絮娘过去,嘶哑的声音穿过门板,带着几分悲怆:“夫人,在下时运不济,身染重疾,怕是要辜负温大人的嘱托了。接下来的路程,便由何临代我保护夫人和少爷小姐,眼看瘟疫即将蔓延开来,此地不宜久留,还请速速离去。”
“这如何使得?”絮娘吃了一惊,不肯见死不救,“我们一路受了袁大哥多少照顾,如今怎么能忘恩负义,弃你于不顾?”
站在她旁边的蒋星淳出声应和道:“对,我现在骑马去邻近的县城寻郎中,就算寻不到,抬也要把袁叔叔抬走!”
蒋星渊飞快地看了蒋星淳一眼,咬了咬嘴唇,虽不赞同,却不好多说。
袁伸道:“多谢淳少爷的好意,不过,若是此地爆发鼠疫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莫说没有郎中敢来,便是淳少爷也难以全身而退。依在下之见,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事关蒋星淳的安危,絮娘果然犹豫起来。
袁伸又放高了声量,装作中气尚足的样子宽她的心:“夫人也别小看了我们这些大老粗,我只夜里烧得厉害些,这会子觉得精神已经好上不少,说不定静养上十天半个月,便能扛过此劫,带着兄弟们追上夫人。”
蒋星渊连忙接过这个话头劝说絮娘:“袁叔叔说的没错,大娘继续留在这里,反而要累得他为你分心。不如多多备些食水,再把马车里的伤药留下来一半,咱们兵分两路,他日未必没有再见的机会。”
絮娘踌躇不决,架不住蒋星渊再三劝告,袁伸手下的几个兵士又拍胸脯担保,一定会誓死保护她们,只能听从众人的意见。
袁伸叫住蒋星渊,细细询问他在书里看过的,应对瘟疫的法子,着重了解如何将健康的人们和病人隔离开来,似有顺应形势留在这里,帮助百姓们度过难关的想法。
到底是温昭带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忠义仁善、心系苍生的好汉。
还不等絮娘等人动身,又有两个兵士倒了下去。
蒋星淳以布巾蒙面,和众人合力将病倒的人抬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留足食水和药物,又把絮娘交给他的钱箱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对着袁伸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袁叔叔,我们先走了,您多多保重。”他说完这话,不敢多留,扭头急匆匆奔向絮娘,眼底涌现泪花。
袁伸强撑着站起,站在窗边眺望远去的背影,宽大的手掌紧拄拐杖,在石砖上敲出规律的节拍,为同伴们送行。
又在路上行走了七八天,眼看快到岭里地界,天空降下瓢泼大雨,一行人形容狼狈地躲进破庙里。
庙中供着座观音菩萨,从残留的供品痕迹和四处放置的烛台可以看出,也有过香火鼎盛的热闹时期。可惜,待到老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宝相庄严的神佛罗汉,全都回归为土塑泥身的寻常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