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伸连忙推拒,态度十分坚决。
店小二极擅察言观色,见几个人僵持不下,笑着出了个主意:“客官也别为难,咱们这儿还有便宜些的肉食。我看这十几位英雄好汉都是能吃能打的年纪,不如来上二十斤卤肉,我跟掌柜的说说情,只收你们十两银子,如何?”
如今米面比黄金还贵,没道理肉食贱到这等地步,袁伸听他话说得蹊跷,犹豫道:“可是什么病猪腐肉?”
若是为了省银子,吃出什么病症,实在得不偿失。
“这话是怎么说的?”店小二一边吩咐人上羊肉汤面,一边引着袁伸往后厨走,“都是新鲜现杀的好货色,客官若是不放心,我带您进去瞧瞧,您亲自挑一个……”
不多时,袁伸阴沉着脸快步走出来,不理兄弟们的询问,对絮娘道:“夫人快吃,填饱了肚子,咱们换家客栈,这地方住不得。”
店小二追出来,殷勤地挽留他:“客官初来乍到,不清楚咱们晋中的情况,我敢拍胸脯担保,十家客栈,十家都是如此,我们这儿还是食材最新鲜、价格最公道的呢!”
袁伸实在忍不住,质问道:“你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就不怕官府追究,不怕遭报应吗?”
“我们没偷又没抢,做的是正经买卖,县老爷也是默许的。”店小二振振有词,理直气壮,“这年头,能吃顿饱饭就不错啦!客官吃就吃,不吃就不吃,这么较真做什么?”
絮娘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袁大哥,到底怎么了?后厨卖的是什么肉?”
蒋星淳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闷头往嘴里扒拉面条,因着肉汤鲜美,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干净。
他抹了抹嘴,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看见膀大腰圆的厨子扛着个半死不活的年轻书生走进来。
那厨子进门便嚷,声如洪钟:“掌柜的,快出来瞧瞧,十两银子买来的好货色,细皮嫩肉,最适合用来炒菜!”
客栈掌柜顶着圆滚滚的肚皮,挑剔地摸了摸书生的皮肉,点头道:“是不错,比昨天那个皮糙肉厚的汉子好得多。那汉子只能拿来做卤肉,费了我多少大料,到了这会子,腥味还没完全去除……”
正说着,后厨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断了一条胳膊的女子踉踉跄跄地逃出来,跌倒在絮娘脚边,紧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脸色惨白,喃喃道:“不卖了……我不卖了……”
掌柜的脸色一沉,喝道:“你男人收了我们的钱,你身上的肉就是我们的,如何是说不卖就不卖的?”
蒋星淳明白过来什么,低头看看面前的空碗,忽觉胃中翻江倒海,鲜美的肉汤变成拼命往身体里钻的蛆虫毒蛇,弯腰“哇”的一声吐了个干净。
眼看着客栈里的几个伙计合力将女子拖回后厨,絮娘瞠目结舌,只觉有一股寒气自脚底爬上来,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袁伸使手下出去打听了一圈,发现那小二所言非虚,此地粮少而难民多,上个月便兴起一股“以人为粮”的风气,将鲜活的人命统称为“菜人”。
凡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或是自卖其身,或是卖妻鬻子,为了换几口粮食,如牛羊一般受人宰割,也有省去中间这一道工序,直接易子而食的。
而城中富户,不乏对人肉感兴趣的,派下仆往集市上精心挑选,遇到那年幼皮薄的小儿,或是年轻美貌的妇人,不惜出重金买下,带回去后精心烹饪,佐以美酒,引为风雅之事。
袁伸不敢在这等罔顾人伦的荒唐地方过多停留,仓促备了些口粮,带着絮娘等人快马加鞭,连夜往下一个地方赶去。
注:本章回中菜人的情节,参考了屈大均的《菜人哀》,全文如下: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尽馀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0113 第一百零九回 乱世多灾祸野鼠横行,雪上加寒霜疫鬼夺命
一千多里的路程,在絮娘眼中,好像用尽所有力气,也走不完。
事实证明,蒋星渊设想得过于乐观,好几个二十天过去,他们连黄河的影子都没看见。
寒冬渐渐远去,路上的难民们也越来越少能够坚持到这个地方,依然没有病死饿死的,实在是万中无一。
“夫人,前头四五里处有个村子,咱们今晚在那里歇歇脚,补充些食水,再买几匹马,您看如何?”袁伸走到马车一侧,低声请示。
他们在路上饿得实在受不住,又买不到粮食,只得忍痛将几匹心爱的战马亲手杀掉,分食干净,这两日除去絮娘母子几个依旧坐在马车上,其余众人,全都以脚代马。
再糙的汉子,上百里地走下来,脚底板也磨出成串的血泡。
絮娘自然应允。
这村子和她们经过的许多个村子没什么不同,荒凉破败,人烟稀少,倒塌的土墙比比皆是,年久失修的屋瓦落在院子里,碎了一地,举目望去,满目疮痍。
也不必叨扰庄户人家,袁伸拣了栋还算干净的废弃房屋,使手下们或是扫地打水、或是修整门窗,将一应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带着两个汉子出去熟悉情况。
每到陌生住所,絮娘便难掩紧张,坚持让孩子们与她挤在一张床上。
因着随时都有断粮的风险,她保持着给蒋姝喂奶的习惯,有时候还会询问蒋星淳和蒋星渊要不要吃两口。
蒋星淳正处于自尊心强烈的敏感期,甚少接受娘亲的关爱,蒋星渊却总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蹭到她身边,将俊秀的面孔埋进馥郁柔软的双乳之中,小口啜吸着,含上许久。
眼看夜色渐深,蒋星渊手脚麻利地铺好床被,扶絮娘坐过去休息,轻声道:“大娘,我出去看看袁伸叔叔回来没有,再想办法找点儿吃的给您垫垫。”
絮娘点点头,柔声叮嘱:“路上小心些。”
和少年清亮的眼神交汇,她柔柔地笑了笑,转过脸看向背着蒋姝在屋子里转圈玩闹的蒋星淳,脸上流转着母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