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儿先是睁凸眼睛,面色发青,光秃秃的几排肋骨随着胸膛起伏,接着,狠吸一口气,肺都要撑大了那样,很是沙哑的吸气声,吸完这口长长的气,他才活过来了,“哇!”地便在床上大哭起来。
林悯兜头便给了傻子两耳光,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把傻子打愣了,眼神瞧着很委屈。
房里除了男孩儿昭示自己差点儿给人掐死的剧烈哭声,剩下的,死一般的寂静。
林悯抖着手,又狠往傻子已经肿起来的脸上打了两下。
耳光声清脆。
轩辕衡的嘴角留下新鲜而又鲜红的血液,脸也肿了两边,还是讨好地笑,叫:“娘……”
林悯闭了闭眼,本来他刚刚承诺会照管傻子,不再会丢下他,这样的场景,他故态复萌,到底是轩辕桀的弟弟,林悯现在又很有影子地怀疑方智的死,到底是不是傻子动的手?更着急的是想,如果自己不回来,这一个是真的要给他掐死了,他一半是怒急攻心,一半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乱糟糟,心软的毛病被他极力摒除,一团烧的滚烫的岩浆,不是脑子了,指着门口:“滚!现在滚!”
“滚出去!”
“爱死哪儿去死哪儿去!”
轩辕衡没滚,只是期期艾艾地叫“娘”,“娘”的调子拉的很长,大有撒娇的意味,把他叫他滚的话当耳旁风,脚底下动也不动。
林悯的手指头还气的指着门口,没把轩辕衡指过去,把布致道指回来了。
只见他满头满身的白,冻的打哆嗦,身上挂着大包小包,小包沉甸甸的,走动间有坚硬的金玉碰撞声,大包里是给林悯买的厚衣裳,怀里捧了满满一牛皮纸袋的肉包子,跳进来就大喊:“娘子!夫君回来了!咱们先吃肉包!雪停了去住大宅!赁好马车!你爱什么夫君给你买……呦!这是……”
他看见了床上缩着的小男孩儿,眯起眼睛,直往进走,坐在床边,似笑非笑:“你好啊,小客人……”
叫阿土的小男孩儿看见他,他一靠近,更往床里缩,像是胆小怕生。
林悯已经放下手指,没好气道:“你别吓人家,差点儿给这傻子掐死。”
又瞪了傻子一眼,让布致道:“你把这狠心东西,只会学他那哥哥的狠东西扔出去,叫他滚!”
布致道往他两人脸上各自看了一眼,加紧在床边把大包袱摊开,将那件青狐毛大氅拿出来披在正气的也是冷的发抖的林悯身上,林悯霎时觉得周身挡风,也慢慢在衣裳里聚了点暖气,听布致道笑道:“也成,只要你忍心,不后悔,日后想起来心里不难受,外面寒天雪地,你若是说真的,我便立刻扔他出去冻死他,谁让他惹我娘子生气,活该!”
“这没什么难的。”
林悯自己把身上的大氅紧了紧,布致道给他肉包子,他就捏着吃,没说话。
也就是不发最终号令。
太阳穴跳,熟悉的场景,让他在心里又想那一团困扰他很久的悲伤迷惑方智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孩子,怎就失足摔死了?难道果然是傻子掐死或害死的?可是他问了多次,傻子都很激动的说不是他,甚至给逼问急了,赌咒自己也去死他就信了!
还有,傻子若是要杀方智,只会这样明明白白的骑上去掐,他兄弟两倒是一样的脾气,要杀谁就杀谁,杀的明明白白,麻木不仁,一点儿也不遮掩,哪怕是在他面前。
傻子说过,他也怕自己伤心,这他是不怀疑的,傻子真把他当娘,离了他活不下去,这他知道,他越来越不怀疑,从他死也要跟着自己,哭着往邀仙台万丈悬崖下毫不犹豫地跳的时候,就不怀疑了。
那段时间,方智又日日躲着傻子,而宋巡抱着尸体,到底也没给他看清……
好多事,当时他给轩辕桀栓着缠着,身陷囹圄,总像是蒙着一层雾,现在细细的在脑子里想,总觉得不踏实,虽想不明具体,但没来由的恐慌,好像雾马上要散了,清清楚楚的,会露出来什么他承受不了的东西。
布致道知道他就是嘴狠,给呆站着的傻子也扔了个肉包子,傻子接住,没什么表情地咬,嘴里的血把热烫白嫩的肉包子都浸湿了,他也不嫌,没什么反应,就那么默默咬着吃,和着嘴里给打破的血。
往林悯身边又蹭了两步,靠近,又叫“娘……”
可怜巴巴的。
好像只有他了,世上也只会这一句话。
林悯瞪了他一眼,转头问布致道:“你给他买厚衣裳了么?”
布致道就说:“没有,正好,他惹你生气,冻死他。”
林悯拿脚尖踢了他一下,布致道就笑,从另一个大包袱里拿出一件灰鼠皮厚棉袍扔给傻子。
傻子捧到林悯面前,肿着脸撒娇:“娘……给穿。”
林悯两口吃完剩下的包子,连拉带拽的给他把袍子套上,动作粗暴,又是一番警告,大意是再这样掐小孩子,就真不要他了,看看床里缩着的小男孩儿,又问布致道怎么办?
他心里没个主意,一来,他并不是什么普渡众生,舍己为人的圣母,他是有点好心,但也只是力所能及而已,二来,他们三人颠沛流离,还没个定处,又带上一个孩子……三是,自从方智、妞妞死后,他伤心怕了,再捡一个孩子,又是一场羁绊和感情,万一有什么,他伤不起那个心了,他其实想的是,先管着,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打听打听谁家没孩子,或者寻摸一个好去处,大不了,多给些钱便是了。
他跟布致道说了,布致道十分赞同,又说:“你放心,这些时候就叫他跟着我们……”手指伸出来,闲闲地指着林悯身边的傻子,眼睛却是笑眯眯的看着床上正好奇地跟他对视的小男孩儿,说道:“我盯着他,不让他胡来。”
第六十八章
下雪的声音。
氛围像一个人打定主意自己过一生。
阿土只跟林悯亲,时常要跟他大手牵小手,他只要一坐着,不是往腿边蹭靠着挨着,就是两只小手往膝盖上摸,够着够着要爬上去坐着,亲亲热热地搂着他脖子,在怀里“姨姨”“姐姐”地乱叫。
林悯把这归结为布致道打扮的像只活鬼,别说小孩子,大人见了都得拍心口,傻子更不用说了,差点儿死他手底下,人对幼小的小孩子总没什么戒心,也心软,见阿土更是可怜可爱,又粘人,所以十分的呵护,总在怀里抱着带着。
这孩子可比方智初见时亲人多了,方智那小子,刚开始跟个野狼崽子似的,锯嘴葫芦高冷的很,在蜀州茅屋时,很少有愿意搭理他的时候,自己后来花了好长时间,才跟他亲热起来,林悯后来也想,也许是因为那段时间裘老儿死了,那小子认识到自己世上只剩他悯叔,所以死心塌地的乖了起来。
他当时何尝不是只有他了呢,他们一大一小真的相伴走了很长的路,经历了众多危险劫难,有很长一段时间,方智都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个人价值的体现,他不是废物,起码他在这险恶的世道,保护照顾了一个小孩子,也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可谁知道,小孩儿还是把自己扔在半道上了……
想起他,回忆就停不下来,想他们一路点点滴滴,那小子后来也是只跟自己亲,不过还是野性难驯,当初不过打了他小屁股两下,趴在他腿上抬头那眼神,到现在都记得,黑夜里,洗过的黑石子一样,瞪着他,不依不饶……也会搂着自己脖颈,在自己怀里“悯叔”“悯叔”地叫,夜晚赌气,趁自己睡着之后,才肯轻轻抬起自己胳膊窝在臂弯,像只小猫,不占什么地方,撒娇的时候撅着小嘴儿,真生起气来就不撅了,绷着小脸儿,很是难哄……想着想着,眼眶常常发烧。
所以阿土“姨姨”、“姐姐”的乱叫他,他也没有纠正,他想,他再也听不得一句稚嫩的“悯叔”了。
雪下的没停过,本来下大雪不好走,但他们住的是荒村危房,怕再逗留下去,这木朽破漏的房顶给大雪压塌了才是危险,布致道搞钱来的时候探过路,说前面再走十几里就是镇子边缘,有好客店,有集市,人烟茂密。
如果只有布致道一人,轻功一展,一来一回,哪怕下着大雪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悠悠闲闲,可惜他心里有林悯,林悯带着个傻子,身上又挂着个孩子,傻子孩子都缠林悯缠的紧,谁也离不开谁,他此时身上伤势并没有好全,每日也需得定时打坐调息方能内功运转自如,不受阻滞,当日是情况危急,如今却再无法加码一拖三……于是三人带一个小孩儿,顶风冒雪,靠几双腿硬生生走了过去。
早近午时分,几人吃饱了肉包出发,到了傍晚时分才到镇上客店,距离倒不是太长,不过因为林悯受过旧伤,死了之后又活过来的人,冒雪走着,没什么长久坚持的体力,布致道不免一路小心照应他,随身携带的皮壶里灌着热米浆放在衣裳里,给他举着油纸伞挡雪,走走停停,冷了就拿出来给他喝几口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