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屈膝,匆忙出去,吩咐人准备起来。
黛玉则回了内室,指挥着丫鬟找外出的大衣裳,贾府有事,穿得桃红柳绿过于轻佻,但色泽深沉又未免刺心,黛玉思索片刻,挑出青色金丝祥云衣裳,又在发间簪上几枝金钗,再戴上东珠耳环,不打眼却很是富贵。
林府下人虽然不多,规矩却都极好,黛玉刚吩咐了要出门,等她收拾好,油布马车已经在等着了,四个健壮的仆妇守在旁边,随着车往外走去,雪雁则领着另两个年轻些的丫鬟,抱着收拾好的礼品,上了后头一驾更小的马车。
没有帝王在的京城,到底萧条许多,黛玉坐在马车上,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荣国府。
远远望着,只见荣国府的偏门大开,隔一会儿便有人被请进去,不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从他们手中提着的药囊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是京中的医者,一个个却束手无策。
送这些医士出来的管家,也满是愁容,他见着犹如霜打的茄子,蔫下来的看门小厮:“都打起精神来,人来人往的,更要看好门户。”
小厮撇撇嘴,嘀咕一句:“谁敢来我们荣国府做乱。”
却在那管家严厉地眼神中将嘴闭上,将懒散站着的身子站直,显示出荣国府门房该有的精气神。
黛玉的马车走到荣国府匾额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小厮,她暗自叹了一句:“难怪都说大家底蕴,现在外祖母家想必很是慌乱,外头一个门房却能撑起气势,不让人看出荣国府内之景,琏二嫂嫂管家,确实有几分的手段。”
想到这样一个爽利人,现如今却躺在床上,生死不知,黛玉叹了口气,示意健扑去荣国府唤门。
自从黛玉得了五阿哥福晋这一旨意后,就连元春在她面前都不敢拿大,更何况荣国府,得知了黛玉已至门外,几个门房连忙合力将厚重的大门推开,又弯下腰,将门槛卸下,更有机灵的小厮,一路小跑着,去后头报信。
黛玉坐着的马车刚驶入府中,转过影壁,贾府的仆妇们便簇拥上来,请黛玉坐上软轿,簇拥着她往后头走去。
宝玉与王熙凤前两日在园子里闹着的动静太大,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守着,唯恐宝玉又说起胡话,更怕王熙凤拿着刀闹事。
无法子,王夫人只能命人将贾宝玉及王熙凤抬到上房里,夜里让贾家一族亲,名唤贾芸的,带着小厮们轮班守着。
黛玉到的时候,自贾母往下,全部都在王夫人的上房待着。
黛玉走进,只听见里头乱糟糟的,嚷嚷地得不成样子。
“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回去,也免得受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她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得安生。”(1)
一个尖细的女声如此说着,却突然止住了声,好似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般。
却是贾母冲着她的脸吐了口唾沫,冲着她破口大骂,骂过一阵之后,又心肝儿肉的哭嚎着,叫着宝玉的名字,想将他唤醒。
黛玉知老人最忌情绪起伏过大,听着贾母喉咙之中已经发出荷荷之声,黛玉暗叫不好,也不能丫鬟通报,连忙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外祖母,”黛玉的到来确实分散了贾母的注意,又气又怒又着急的贾母,如火烧的情绪稍稍平复,她抓着黛玉的手,痛苦不已:“我的宝玉,这些日子真真受了大罪了,也不知是哪个烂了心肝的人,这么见不得他好,费尽心思的害他。”
贾母说这话之时,黛玉眼角的余光明显看到赵姨娘瑟缩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害怕,心虚,更多的是藏不住的狂喜。
但此时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宝玉与王熙凤的身子治好。
顺着贾母示意的方向看去,黛玉当即被唬了一跳,只见宝玉脸上赫然有着一个巴掌大的创痕,瞧着像是燎泡被挑破,正在恢复的模样。
除开创痕,此时的宝玉瞧着也狼狈极了,额头上全是虚汗,衣裳在床榻上翻滚,皱巴巴的如同咸菜,如中秋之月的面庞消瘦下来,春晓之花的脸色更是惨淡,更别说嘴中还不断说着胡话,确如信中所说,眼见着就不好了。
再往不远处看去,另一榻上躺着的王熙凤,与贾宝玉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大夫如何说的?”黛玉说出的话都轻轻的,好像唯恐惊扰了病榻上的两人。
“玉儿,”贾母见黛玉面露不忍,她拉着黛玉在她身旁坐下,就着鸳鸯递上来的帕子,擦过脸后,将她盘算许久的话语说出:“京中的大夫都被我们找遍了,一个个庸医,都说不出个一二来,只说要不好了,让我们准备后事,不说宝玉,就说凤丫头,多么伶俐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倒下就倒下。”
黛玉亦觉着此事蹊跷,也有了怀疑对象,她不动声色地询问:“外祖母如何打算?”
贾母眼泪复又留下:“玉儿,京中太医几乎都被万岁爷带去了前线,留下的几个太医需守着宫里,不需出诊,能不能召个太医过来,给宝玉和凤丫头瞧瞧。”
第118章 这样就好了?
宝玉与王熙凤重病, 王夫人的上房里门窗紧闭,唯恐这两人又受了风去,夏日里本就闷热, 屋子被烈日晒着, 桌椅好像都要融化, 散发着木头的味道,再加上浓郁的汤药味,屋子里只觉着逼仄的不成样子。
黛玉听了贾母的询问, 眨了眨眼, 将被热气熏得几乎闭上的眼睛睁大, 清凌凌的一双眼,就这么望着贾母:“外祖母, 琏二嫂子这般模样,我也很是担忧, 若是往日,请个太医也不费事,做不过拿着帖子多给些车马费,便也罢了。”
“但,”贾母脸上刚露出喜色,黛玉又咬着唇, 面露为难之色, 犹豫着说道:“这几日前头又发了旨意, 将京中留着的太医召唤了大半过去, 现在除了太后娘娘的太医还在, 其他娘娘瞧病都得等着, 我听人时候,伺候太子的格格发热也没叫到太医, 太子正为这事恼着呢。”
听弦之意,黛玉的话未竟,贾母也知晓了她的意思,虽说内心失望,却也不再为难黛玉,她勉强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又如何能与宫中的贵人相比,那些个坏了心肝的,这么害了宝玉。”
贾母颓唐地往后退了两步,被跟在身旁的鸳鸯一旁搀扶住,跌跌撞撞地坐在榻上,许是心里最后的希望被戳破,贾母瞬间便老了许多,嘴唇发乌地望着贾宝玉,老泪纵横。
“可恨贼老天,让宝玉来我家一场,就为了让我再次体会孙子的离开吗。”眼见着宝玉的气息愈发微弱,贾母锤着胸大哭着,王夫人更是早已成了泪人,她这一辈子就两个儿子,贾珠早逝,眼见着宝玉也要随着他兄弟而去,不掣于挖了她心肝。
其他丫鬟婆子,并贾芸小厮,也都陪着哭了起来,就连贾赦和贾政,都跟着流下泪来。
黛玉留心瞧着,只见赵姨娘虽然也在用帕子擦着眼泪,但在低头瞬间,眼中流出格外复杂的神色。
林家人口简单,林如海的那几个姨娘更不会在黛玉面前拿大,但这种宅门里的事,黛玉也不是全然不知,她见着赵姨娘这幅模样,更觉不对。
宝玉若出了事,贾环便是这份家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赵姨娘心存喜意很正常,但她的眼神中不止单纯的喜色,还夹杂着掩不住地警惕。
黛玉垂下眼,细细在心中思量起来。
就在这片刻间,宝玉病的更加厉害,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滚而下,袭人跪在床前,就要哭死过去。
茗烟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准备好的衣裳,他哭着跪在地上:“袭人姐姐,二爷的衣裳拿来了。”
袭人抬起头,眼睛红肿地几乎睁不开,她颤抖着的手伸出去,刚触到那料子,就好像被火烧了一样缩了回来。
“我的宝玉!”贾母见着那套衣裳,更是失了力气,倒了下去。
黛玉见了贾母这般模样,眼圈也跟着红了,虽说在贾母心中,贾家才是第一顺位,为了贾家,也不是没有让她为难过,但其他时候,贾母对她这个外孙女,也是真心疼爱的。
“外祖母,”黛玉将贾母搀扶着坐好,垂着眼望着手指上染着的丹蔻,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琏二嫂子素来身子康健,宝玉兄弟更是没病没灾的,两人同时发作的这般厉害,这症状瞧着也不像是时疫,这事倒也稀罕。”
黛玉本是为了隐晦地提醒贾母,王熙凤与宝玉的发病有着蹊跷,说不得就是家中人下得手,只不过这话被贾母听在耳中,却有了其他解释。
毕竟,贾母骂归骂,她却并不相信,那个没甚见识的赵姨娘,敢做出这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