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行膝盖一软,坐倒在凳子上。

吱呀有些锈迹的折凳尖锐地叫着。

巨大的悲伤没有袭来,他只觉得空荡。

李少行心中爆炸喷涌般地冒出源源不断的恐怖,他微微张开眼睛,和李元辉崩裂炸开的眼珠对视,父亲死不瞑目。

李少行:“啊……”

双脚好像瞬间被抽掉了骨头,软得没有力气,酸,冷,李少行浑身都瘙痒起来,从骨头缝里爬出的名为害怕的虫子几乎要爬满他的全身。

童年夏日里他曾不知畏惧地摇晃杨树,希望能看到飘落的杨花,可两分钟后,纷纷落下来的,是生满触角和毛发的黑色毛虫,父亲赶来,一边骂一边帮他掸掉虫子,揍了他屁股两下以后,让李少行骑在脖子上,抱着脑袋回了家,回家的路很长,可是父亲高大,一跑起来,幸福的时光就流逝得如此飞快。

李少行发现自己是如此虚伪的一个人,他那时候想,自己要是一辈子都能和爸爸生活,也很好,但是面前这摊腥臭而便溺横流的躯体,竟然丑陋恶心到让他生理性地反感即使那是父亲。

他呆坐在那里二十分钟才回过神,因为领子上一片湿冷,他流泪了,李少行有些无措地抹着脸,手背上的水意让他恍惚,他看着李元辉死状痛苦的脸,那股深埋的情感夹杂着对父亲的恨意突然活了过来。

他的眼泪绝对不能浪费在这里李少行如是想道。

李少行点开电话簿,他要打一个电话。

安兰心接到李少行的来电时有些意外,公司里二人不和已经很有些苗头,李少行惯会审时度势装可怜,见到她依旧老老实实问候董事长,她却在下属们眼中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安兰心接起电话,本想敷衍两句就过去,连开口的“喂”都有些懒得发声,谁知电话那头的李少行声音慌乱得像在发抖:“雅才……我爸他……”

安兰心,安雅才,两个人的名字离得是如此之近,安兰心接了这通大约是李少行慌忙下按错的电话,脑子里嗡地一下。

她带着大儿子赶到镇医院,发迹后从未踏足过的破旧景象击中了她,走廊上摆着几个掉了漆的破木柜子 ,李少行想走出来迎一下他们,结果腿一失力,扶着桌角,双眼无神满脸湿润地蹲了下去。

那个场景无论谁看都会觉得太可怜了,安兰心“哎哟”了一声,心里一疼,眼泪就掉了下来。

“少行。”李少行被安雅才扶了起来,还没站稳,就被他抱进了怀里,安雅才身上带着干净的香味,alpha的信息素化作层层缠绕的触手,安雅才有些小心翼翼地低声叫他的名字,李少行把他推开,成功地听到安兰心打开门后看见老员工尸体的倒吸冷气声。

殡仪馆的人是安兰心叫来的,她这几个小时心里面对李少行骤然生出很多复杂的情绪,或愧疚或心疼,又或是想起他母亲离去的场景,就让李少行去休息,自己现场操办起来。

这个医院实在是太缺人手了,什么都办不到位,几乎和一个大诊所差不了太多,连死亡通知都一下子做不下来,安兰心气得在走廊打政府电话大声骂着投诉。

不到半个小时,乌泱泱地来了一群人,确认死亡的,做祷告的,临时清洁的,抬尸的,那一家三个人不见踪影,李少行坐在掉漆的长椅边,久违地把头挨在安雅才肩上,无边的疲惫吞噬了他,他睁着眼睛,却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安雅才搂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

李元辉的表情让所有人看了都心生怪异的感觉,随车而来的医生确定了他的脉搏和瞳孔状态后,伸手合上了那双直到死都在紧盯着李少行的眼睛,黑色的裹尸袋已经在地上铺开,抬尸的人是两个黑瘦的男人,他们分别把李元辉的手臂和腿都拉到空中并在一起,随之像拎一件家具物件似的把李元辉浮肿的尸体拎了起来,人一死,可不就和一个物件差不多。安兰心张了几次嘴想说什么,也知道不能和干这行的人置气,都咽了回去,李少行转过了头,把眼睛藏进安雅才的领子里。

安兰心走过来,第一次慈母一样伸手轻轻摸了摸李少行的脸,怕吓到他似的,小声道:“少行,你爸爸他……先走了,咱们现在还不能过去,得等几天才是……合适的日子,到时候,你想自己去,还是咱们一块儿,都行,啊。”

李少行就像被冻住了,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安雅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前襟被彻底地沾湿。

安雅才心跳得很快,他尽量地压抑着自己,不要让李少行发现他心跳得很快。

少行的爸爸死了,他只为少行难过的样子感到心痛,从来都没有示弱过的这个男人变成一触即碎的样子,让他几乎也要悲伤,可一方面,他又为李少行高兴,尽管并不合时宜;更不合时宜的是,李少行在遇到这样大的事情时,第一个想到要依赖的人,不是方以琮,不是安人颂,那通电话错拨给了妈妈,没关系,李少行第一个要找的人是他,开口喊的第一个名字是他。

何况李少行再度临近了发情期,omega的气息在诉说着对他的渴求,安雅才已经二十八岁,但是他的心,像十八岁一样跳动起来。

李少行靠在他肩上,眼泪流完后,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脸颊下还是安雅才僵硬的肩膀,白光灯光上飘飞的蛾子提醒着他现在的时间,李少行精神飘忽地坐起来,根本没什么人住院的小镇医院,在安兰心和殡仪馆的人走完了以后,更是安静得宛如死寂,安雅才感觉到肩上一阵血液流通的刺痛,也跟着慢慢醒过来,他看了看李少行还在犯困的表情,柔声地笑着问:“醒了,还困吗?”

李少行半低下头,摇了摇头:“董事长呢?”

安雅才:“最近家里的亲戚又来找她麻烦,她怕爸爸顶不住,先赶回去了。”

李少行叹了口气:“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安雅才伸手想摸摸他的脸,李少行下意识地想躲,又生硬地停住了,微凉的白皙手指尖落在他红肿的眼下,轻轻按着水肿的部分,稍一用力,李少行使用过度的泪腺又渗出水液来,安雅才小心地用指肚抹掉,微笑着道:“你能找我,我就会尽力帮你的,我……说实话有点高兴。”

李少行静静看着他,安雅才非常专注地看着他,专注到好像世界上再没有别人,李少行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安雅才大概是真的爱上他了,可他现在面对落在脸上的轻抚,只想逃避开。

安雅才搂了他一个下午,站起来时还在不适地转着肩关节,回到市里,李少行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街景,道:“我想回我家。”

安雅才开着车,微微偏头:“你不是没吃饭嘛?我也饿着呢。”

李少行于是不再多说,即使这里离他和安雅才当时的婚房很近。

已经快过十二点,餐厅大多都关门了,剩了三两间从前两人偶尔会一起去吃的小饭馆,安雅才要了两菜一汤,李少行没什么胃口,尽管暖黄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很有食欲,他也只点了一个丝瓜汤盅。

老板见到他有点惊喜,和他寒暄怎么这么久不见,陆陆续续来的食客也眼熟得让李少行不适,安雅才不知道是饿狠了还是心情太好,连平时要纠结一会儿才能真正下手去用的一次性餐具都毫不犹豫地拆开了。

李少行喝汤到一半,胃里又在叫嚣着不适,他借口去抽根烟,安雅才抓住他的手,轻捏着他的掌心:“要我陪你去吗?”

李少行摇头:“我好点了。”

安雅才:“少行害怕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大声喊我名字就行。”

李少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有什么可害怕的。”

安雅才:“刚才在医院里,声控灯坏掉那一段楼梯,你很害怕吧?你叫了两次我的名字,来确定我还在不在。”

李少行抿了抿嘴唇:“只是今天……”

安雅才:“只是暂时的,我知道,但是少行能依赖我的话,我会觉得自己比较有用。”

李少行叹气:“我知道了。”

饭店旁边就有便利店,李少行刚才喝的丝瓜汤汤底是骨头熬的,他现在有点吃不下带一点油的东西,进店拿了柠檬水和烟,最后他的目光扫视了片刻,落在了收银台旁的避孕套架子上。

经过今天的事情,安兰心下狠心铲除他的几率已经变得很小很小,甚至万一李少行哪天再犯下大得需要补天的“错误”,她也会看在今天的份上心软原谅,但李少行还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在公共垃圾桶旁点了烟,没抽几口,他还没怎么的,安雅才就先追出来了,问他:“没出什么事吧?”

李少行勉强笑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

安雅才也笑:“少行要是小孩子,我就把你抱起来带回家了,可惜少行长得这么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