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仔细地询问,发现被下狱的文官大多都是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一部分是世家子弟,不过因为这十年间各大世家本就遭遇了重创,大多都沉寂了下来。禁止平民百姓妄议朝政到并非不能理解,无非便是封建统治者的“愚民”、“疲民”、“虐民”一类的政策。但连文官都“苛文政,灭言路”,这是要大兴文-字-狱的节奏?

宋从心冷声道:“仙凡有明确规定,君王不得阻止子民开悟。如今的凡尘,想来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有这种规定?”楚夭诧异道,她来自凡尘,不通仙家之事,但却清楚凡间之事,她想了想,道,“‘开悟’这事情太笼统了,怎样算开悟?拥有自己明确的思想便算得上开悟。但在凡尘,平民百姓整日劳作,赋税极重,苦读十年书却因出身之故只能成为商贾的文房先生或开一家私塾。而且对于朝堂而言,百姓‘拥有自己的思想’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嗯……你知道宣白凤公主的重罪之一便是让百姓识字吗?”

宋从心愣怔了一瞬,随即面色微变,她听懂了楚夭的言下之意,也明白了贵族究竟是如何钻《天景百条》的空子的贵族阶级不阻止百姓开悟,贵族阶级只是加大赋税,拔高纸张价格,挤兑平民出身的文人,毁掉他们的晋升之路……久而久之,就连平民自己都生出了“读书无用”的想法。因为你书读得再好也无法寻真问道,最终还是要进入凡间官场,而若是无法养活自己,平民又为什么要倾尽一家之力去供一人读书呢?

对于贵族阶级来说,他们触犯《天景百条》了吗?没有。赋税是治理国家的重要政策,纸张造价是市场所需,与平民出身的官人相争是立场之别。科举是君王为了培养只拥护帝王的政治团体,天生便和世家出身的官员相斥,打压政敌而已,天道还能为此一道雷劈下来不成?

若是出了贤明的君王,懂得打压世家的力量提拔另一个群体也便罢了。然而一个皇朝但凡出了一个昏君,再好的政策也会付之一炬。

封建时代搞愚民政策的原因是为了君王治世的安稳,曾有一句俗语“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女不看西厢,男不看红楼”,其意就是“少时不可生意气,老来不许有野心,女人不可逐爱情,男人不许忘功名”。对君王而言,思想的控制便代表着社会的稳定。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便是愚民政策的拥护者,他曾在《理想国》一书中提到“高贵谎言”,即让子民们相信“上苍在铸造统治者时掺入了黄金,铸造佐政者时掺杂了白银,铸造平民时则融入了铜和铁”,而后他又强调了“铜铁当道,国破家亡”。

能改变这种局面的方法唯有子民开悟,在宋从心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知识并不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当统治与管理阶级的一切政策都无法蒙蔽百姓的眼睛,当更多的人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当人们能用知识走出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相对健康的社会群体结构才会成型。

虽然其中依旧有许多需要面对与解决的问题,但比起封建制度下单方面的剥削与一国兴衰尽系于君王之身的波折,至少民众还能发出声音。

“但是宣怀王应该知道,他若直白地以‘不许百姓识字’给宣白凤定罪,他便已经违反了仙凡条例。”

千年前人皇曾经说过:“知识是好的,所以我的子民都应该学。”

因此凡尘绝无可能明令禁止平民百姓学习文字。

“当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楚夭点点头,肯定了宋从心的推断,“国师当时的说法是‘授道无知之民而不遏之,如递刀为盗国’……大概就是‘白凤公主让刁民学习了文字而兴外道,这是祸国之举’这个意思。”

宋从心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个世界的文字的确有灵性,但这个国师绝对是在强词夺理。

“也就是说,咸临国师将‘文字’视作一种‘道’?”一直阖目静坐的梵缘浅忽而睁眼,道。

“是这个意思。”楚夭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年来,咸临国才会突然在‘文字’上如此苛刻。但因为此举是为了打击外道,杜绝容易被外道蛊惑的平民去接触外道的教义与知识,所以大众也不能肯定国师这么做就是错的。”

宋从心与梵缘浅对视了一眼,虽然没有开口,但宋从心基本可以确定了,咸临国的变故果真与外道有关。除了涉及缄物与外道,寻常人又怎会对“文字”如此敏感?有一些外道的典籍的确是会在阅读的过程中污染人的灵魂,但国师偷换了概念,人类并不是“读懂了外道书籍”而疯魔,恰恰相反,大多数人是“读不懂书籍”才疯魔。因为那知识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围,好比一只蚂蚁要去理解微积分。

外道的知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毒药,观测越多越容易失控,哪怕修士也不例外。修士神魂强大,灵台清明,他们可以比常人知道得更多,因为他们不会被轻易污染。也就是说,提高认知水准,灵魂才会相对稳固。

而外道想要污染灵魂,手段可不仅仅只是文字。他们下手的主要人群,也都是不识字的流民百姓,所谓的限制知识流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反而绝了凡人唯一一个可以抵御外道污染的路。

“我们正在调查咸临国的异样。”宋从心没有提消失的城池,只是半跪于地,认真地凝望着楚夭的眼睛,“你说李开平主要负责司掌内务器物制造以及拟写圣旨,恐怕他被贬的原因便是‘文字’。如果你不介意,能让我们看看他让你带离皇宫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楚夭居然满脸都是松了一口气的庆幸,但随即又丧气道,“其实我不太懂这些,他让我把东西带出来也没告诉我之后该怎么做。唉,难道是我长得很靠谱,让他忘了我脑子不太灵光吗?”

宋从心:“……”啊这。

“不过,那东西我感觉可能是什么暗号,除了知道这暗号规律的人,否则其他人都看不懂。”楚夭解下包袱,当着宋从心与梵缘浅的面将之拆开,那厚大的包袱一层层地褪下后,里面竟包裹着一张棕黑色的、纹理有些斑驳的皮革。

楚夭捧着布料将皮革递给宋从心,宋从心将之拿起,却在看见天书注解的瞬间头皮发炸,汗毛倒竖。

【咸临国辅国大将军将珍贵的情报纹在自己的背上,命副官将其剥离,鞣制。】

【尚方令用水和面粉将其贴在自己的背上,从后宫盗取了脂粉,抹平了痕迹。】

【谨小慎微的尚方令写错了圣旨,被判处斩首之刑。】

【尚方令将此物交予了一位神秘的少女。】

【他们沉默而心照不宣,将这封写给宣白凤公主的信,带离了帝京。】

第104章 通往人间痴绝处

省略掉宋从心崩溃的心情, 首先,她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咸临皇宫的确发生了什么, 甚至可能已经被人彻底封锁,致使尚方令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将情报带离皇宫。

第二, 将书信“带离帝都”就是这些人最终的目的。也就是说,传递情报的人在皇宫外头也有人接应, 毕竟李开平既然能以写错圣旨的方式把自己送入监狱, 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离开内廷监狱的唯一契机便是死期。而楚夭找上他,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李开平知道你是修士而且这么能跑吗?”宋从心预估了一下安武城到帝都的距离, 深沉道。

“不知道啊,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身手平平的侠女来着。”楚夭乖巧且耿直道,“不过我能潜进内廷监狱看他, 他应该知道我身手不错。拿到这东西后我怕有人来抢,所以我立刻离开了帝京。”

“……”宋从心无语凝噎, “那你可能跟接应李开平的人错过了, 毕竟他不知道你是修士。他本来是没想把你牵连进来的, 你离开皇宫后应该很快会有人找上门来把东西带走。”李开平自己应该是准备在斩首之日前往刑场时将情报传出去,楚夭的到来是个意外, 她擅闯刑狱,李开平想为她摆脱干系都不行。再加上李开平担心情报会在监狱中泄露,于是便将错就错托楚夭将情报送出宫去。

因此, 李开平根本没交代楚夭后续的事情,因为接应他的人自然会找上楚夭。这个人知道楚夭和李开平之间的关系,但李开平和那个接应的人恐怕都没想到楚夭是修士。虽然不能暴露身份, 但修士一日千里还是轻而易举的……

楚夭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草?!那我再回去?”

现在回去跟自投罗网也没有多大区别, 而且还可能让李开平等人的努力付之一炬。宋从心强忍着后背发毛的感觉,低头查看这张被鞣制过的人皮。经过特殊手法鞣制过的人皮在排除心理作用的情况下摸着与普通皮革无异,整体光滑平整,触感比牛皮要更加细腻。

翻开这张人皮书,便能看见上面用鲜红的线绣上去的蝇头小字,那些符号果真如楚夭所说的一般,根本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是拥有天书的宋从心,却能从中看出一些宝贵的信息。

【曾覆脊之书】

【欲免文字被污染、被曲改,以人皮为底,以热血渍丝透书而成,既为灵性之书。

妻绣夫皮,泪染血丝;覆脊而传,其温犹在;支骨书文,心传难断。

此书曰:“志”不为篡,“实”不可改。文死谏,武死战,古今将士死敌者,不可亡于后刃。今传脊书,宣悲锣鼓,问苍天,英魂何在?】

“志”不为篡,“实”不可改显然,凡尘中也有人与宋从心一样,意识到了“桐冠城”的失落,铭记国门的存亡。

他们和宋从心不一样,没有办法挽回世人被篡改的记忆,甚至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会被那股伟力扭曲。写在白纸上的笔墨都会被篡改,他们便以人皮做书,以热血渍丝为墨,写下仅有自己才知道的“文字”,让这灵性之书覆脊而传。

这些以极其惨烈的方式铭刻下来的“文字”被一群缄默的人共同守护着,即便是天书都无法解读出其中的机密。

即便看不懂这些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暗号,但宋从心还是十分仔细地阅读了整张人皮书。直到在人皮书的末尾处,才看到了一句以最传统拆字法写就的暗号:[青柳醉眠川,人间痴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