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不置可否,仰头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酸梅汁,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的灰尘:“我休息好了,继续去挖土豆了。”抱着篮子回头,猝不及防地闯入一道视线中。
我浑身一震,手腕顿时失了大半力气,一颗颗沾着泥的土豆从篮子里掉了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不远处的墙根下,程靖夕望着我,眉眼微微凛起,像透过千山万水,推开时间的重帘,第一眼看见了我,带着无法言语的伤痛。
我不确信我和柳飘飘的对话他听进去了多少,紧张地盯着他的薄唇,怕他一开口,就要问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
“阿夕!”
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柳飘飘用飞一般的速度跑到了程靖夕面前,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看了遍:“阿夕,你感觉怎么样?”
他将牢牢交缠在我身上的目光收回,摇了摇头,算是回答。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拄着手杖转身离开,柳飘飘也跟着他离开。
我长舒了口气,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头一次对柳飘飘产生了好感,救人于水火中不算善举的话,那还有什么称得上善举呢?我一个人将土豆捡好,回到石楼时,他们已经走了。
我暗骂了句这群没良心的,竟然都不等我一起走,后来想了想,人家凭什么等我啊,本来我就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我是自己“散步”来的!
于是,我跟顾医生一家道别后,装着顾婆婆给我的五个蒸土豆就回去了。
沿着海岛特有的羊肠小路转了一圈又一圈,吃完了五个土豆后,我悲哀地发现,我迷路了。我陷在这错综复杂的小路中,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走不出去。蹲在路边,指望有路过的岛民可以给我带个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岛上的居民太少,或是我走到了太偏僻的地方,等了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我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加上土豆吃多了胀气,胃里一阵一阵的紧缩,冷汗不停往外冒。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掏出手机,拇指徘徊在通讯录上半天,终于还是按了下去,那个三年不曾拨过的号码。
“喂,小慈姐啊,你找阿夕?”柳飘飘的声音传来,我怔了一下,盯着手机上“大魔王”三个字,胃像被相扑选手狠狠踹了一脚。我痛得抽了口气,全身力气一瞬间抽空,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等我清醒过来时,人已回到了渔家乐。听盛嘉言说是程靖夕让袁北辙推着他亲自去找我的。回来时,脸色苍白的我被程靖夕抱在怀里,而程靖夕的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可关于他说的这些我却没有一点印象,估计是痛得失去意识了。
他坐在我面前,微微仰起头看我,和以前一样,面无表情,睫毛遮住了大半眼眸,淡淡道:“去洗干净。”
语气不算温柔,还有点窝火。我看到他递来的衬衫,上面一大片的鼻涕渍、泪渍就有些尴尬,敢情是我痛得忘乎所以时就在他的衣服上留下的。我把衣服往怀里使劲塞了塞,低头匆匆离去。
渔家乐的院子里有统一晒衣物的地方,几条晾衣绳上挂满了床单和衣物,在风中起舞。我搬了张藤椅,藏在一片阴影下闭眼小憩,等衬衣晒干。
感觉到有人来时,我摘下覆在脸上的丝巾,透过飘扬的床单缝隙望过去,看到了程靖夕的脸。如同幻觉一般,他在阳光和阴影汇成的海洋中浮浮沉沉,百转千回,最终停在我面前。
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是自己转着轮椅来的。
他抬头看了眼晾衣绳上那件属于他的衬衫,又看向我,冷冷地问:“大魔王,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想到了自己设置的手机备注名,猛地涨红了脸。
他一定是在昨天找到我时,翻看了我的手机通话记录。
他在我手机里的备注名是大魔王,而我给自己的备注是小怪兽。这个备注的意喻是,他是我的大魔王,我是他的小怪兽,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赴汤蹈火,为他倾倒整个世界。
当然,这么肉麻的含义,我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于是,我站起来将晾衣绳上已晒干的衬衫解下来,说:“洗干净了。”
他还是默然地看着我,也没伸手去接。我的手举在半空良久,他仍是毫无反应。我被他看得有些窘迫,手缩也不是伸也不是,就这样僵持了数分钟。他微微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说道:“衣服放下,推我出去走走。”
我“啊”了声,诚恳说道:“我不太会认路,带你一起迷路了怎么办?”
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看痴了我的眼。
他说:“没事,有我在。”
淡淡的五个字,仿若一颗定心丸,我的心瞬间就安定下来。于我而言,他从来都拥有这样神奇的魔力,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我眼前豁然清明,无所畏惧。
他是星辰,是方向,是我世界里的唯一的光芒。х?
我不怕前路荆棘,不怕未来茫茫,我只怕,余生没有他相伴左右。
在程靖夕的指示下,我推着他来到了沙滩外的水泥堤岸上。放眼望去,烟波浩渺的大海那一头隐约能看见福川的轮廓。背后斜阳烫红万里流云,烈烈的海风一阵阵在耳边嘶吼。
堤岸下的海滩上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我无端想起了那年在墨尔本的海边,我与他本已流落的心,慢慢靠近。他给了我勇气,让我重新拉起了他的手。
而那时,他还没有因为我而遭遇那场灾难。他的腿还好好的,能因为吃醋而大步流星地将我从情敌身边带走。连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无力的落差感,又何况是他呢。
陷入愁绪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强风,将他一直盖在膝盖上的毛毯吹了起来,然后落在了堤岸下。
我捡了毛毯回来,弯下身重新搭在他膝盖时,他的手突然顺势覆在我头顶,轻轻揉了揉,说:“小初,你的婚礼,别忘了我那份请帖。”
我望着他轻描淡写的眉眼,像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眼里却不小心流露出藏不住的失落。我的心突然难过了起来,可我终究只是笑着对他说:“好。”
后来我想程靖夕让我单独和他出去,大约就是想向我要一张请帖吧。
我想起过去我和苏荷开玩笑说,以后结婚的时候,和新郎一人设一桌前任席,看谁的情史多。那时我还未重遇程靖夕,她对兰西大约还是君子情谊,谁也没有想到,时过境迁,我们心中都有个爱而不得的人。我们想把他们放在心中妥善藏好,不受一点伤害。让他看着自己嫁给别人,就像辜负了那么长的时光,也辜负了那么深爱他的自己。
他是我生命最美的刺青,也是最不能言说的伤痕。
我看着碧海蓝天,不明白为什么“平静”这词竟能和波澜和谐共存,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平静的天空下,每个人都生活得暗涛汹涌,不知道何时何地打过来一个浪头,就能将一切美好冲得一点都不剩。
从海边回来后我就觉得头特别痛,走路如同踩在云上,轻飘飘的,我估计我是海风吹多了,有感冒的征兆。于是,当晚我搭了渔船回福川,可把柳飘飘高兴坏了,她还特意送我去码头,看着我真正坐上了船,岸上的她才放心离开。
其实,柳飘飘这人挺有趣的,虽然行为幼稚了点,但不难看出她很在乎程靖夕。自从我和程靖夕一起从海滩回来后,她就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看我。如果我身边没人,她没准一定会扑上来揍我一顿。
说实在的,我并不讨厌她。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还有些羡慕她的真性情。这些年,我就活得太憋屈,我顾及着每一个重要的人,想在其中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可结果却弄得是两败俱伤。
渔船的速度很快,不过一个小时,我就在回到了福川的码头。一回到宾馆,我沾了枕头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闹铃响了许久我才挣扎着起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下床时,又被被子绊倒,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我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爬起来,扶着床沿起来时,我竟有些想念阮文毓。
自从老宋去世后,我的身体变得娇弱起来,多吹了一点风或是吃错了一点东西,就要病上好一阵子。宁姚古镇医疗条件一般,每次都是阮文毓去开了药回来照顾我,趁着我病得没有力气和他贫嘴时,就和个老太太似的不停挤兑我。
“就是过去你爸太照顾你了,导致条件差一点你就不适应,你这就叫富贵病!”
每当他这么挤兑我时,我就拼命瞪他。
可我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有太多的不甘,为什么这种时候,在我身边的人永远都不是程靖夕呢?为什么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不能在他的身边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