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事以后知道这件事,就很努力地学认字,终于读懂了妈妈留给她的信里写了什么。

满满都是对她未尽的爱,以及让她健健康康地长大的祝愿。要她永远陪着爸爸,让他快快乐乐,不要总皱着眉头。

可是她觉得这真是个天大的难题,父亲话很少,总是紧绷着一张脸,人很冷淡,不止是对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只是面对她时,话会更少。父女俩交流太少,感情不免淡薄,导致的后果就是她对自己的父亲心生畏惧,大多时候都有些怕他。

毕竟,她记事至今,就从未在父亲的脸上看到过笑容。

一个从来不笑的人,又怎会让人心生柔软呢?

大家都说她女生男相,更像父亲一些,她常常对着镜子,看着那张和父亲相似的脸,做着微笑、大笑的表情,想象那个冷冰冰的父亲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并不难看,甚至还非常好看,她不懂,父亲为什么会那么吝啬一个笑容。她甚至天真的以为是童话里的怪兽夺走了他的笑容。

虽然妈妈在信中说过,父亲的冰块脸只是他的保护色,其实他有颗比谁都火热的心。

她有些丧气地回想,在她程红豆五年的人生里,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她也向每个小女孩一样向父亲撒娇,可他只会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然后别开眼,转身离开。

苏珊和阿辙叔安慰她说,爸爸只是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一个男人,本来就不太会带孩子,而且他早年丧妻,也没有人教他要怎样照顾孩子。

话虽如此,可是她也会想,父亲是不是不爱她。

想着想着,她难免会感到难过,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妈妈留给她唯一的请求,她都不能做好。

之后的每一夜,她都会在半夜里悄悄爬起来,跑到花房里,仰头看着窗后那个让她又畏惧又深爱的父亲。她年纪尚小,人世间的道理和词汇懂得很少,可她觉得这个时候的父亲,是最最孤独的人。

她很想让父亲不那么孤独,她想让父亲如母亲所愿的那样快快乐乐。她也很想知道,他总抱在怀里的那个盒子里,装着什么。

终于,在母亲的忌日,我知道了这个秘密。阮叔叔如约而至,父亲的脸比往常更加冷淡,同阮叔叔一道去看母亲了。

她偷偷溜进父亲的房间,她其实很少来这间房,因为父亲不喜欢,父亲总爱把自己独自关在房子里,很多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也许是父女之间与生俱来的心有灵犀,她没费多少工夫就发现了红棕色的木盒。

木盒没有上锁,她轻易就打开了它。

里面有很多母亲的照片、女生的小物件,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而它们都被一样东西压在下面。

那个东西,她偶尔会在相思哥哥爱看的警匪片中看见,苏珊阿姨总会换台,说小孩子不适合看这样的电视剧。可是她还是知道这是什么的,相思哥哥有个警察梦,男孩子总爱打打杀杀,梦想自己是个拯救世界的超人。他同她科普过许多知识,她把它拿起来,很重,冷冰冰的。她要两只手才能将它捧起来,她轻轻摩挲着扳机的位置,歪着头好奇地想,为什么父亲会有这把东西?难道他也和相思哥哥一样,想要拯救世界?

可是不管怎样,打开了这个木盒子,她还是很开心的。

或许这对别的五岁小孩来说不算什么喜事,可对她程红豆来说,却再也没什么比得上这个振奋人心的发现了。

这次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她或许就能和父亲更亲近一些了。

她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发火,他狠狠地将那件东西从她手里夺走,力道之大,甚至将她推倒在地,然后他冷冷地看着她,斥责道:“谁允许你来这里的,又是谁教你乱翻别人东西的?”

她不知所措,或许是因为摔痛了,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所有人,他们看见被父亲夺走的东西时,脸上都露出震惊又悲痛的表情。

阿辙叔似不能相信地说:“程先生,你难道一直有那样的念头?”末了,又叹息着摇了摇头,“我早该知道的,宋小姐离开后,你哪里像个活人。”

他们都早该发现,在她离开后,每一天,都是他的忌日。

父亲挪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放进盒子里,冷冷环视了一周,又将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她怕急了,哭得更大声,阮叔叔走过来将她抱起来,心疼地替她擦着眼泪,说:“什么别人?这是你女儿,你是她爸爸,不是别人。女儿长成这样,也本该是你教她的。有的话我想在座的几位都会赞同,作为一个父亲,这些年,你亏欠红豆太多。她已经没有妈妈了,却生活得像也没有了爸爸一样。程靖夕,你若不要这女儿,我要,我做她的爸爸便是。”

阮叔叔抱着她就想走,她刚想挣扎,身子忽然一空,不过是瞬间的事,她就落到了父亲的怀里,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着父亲复杂的眉眼,难过地抽噎着,终于问出一直藏在心里却日日都想要问出的话:“爸爸,你是不是很讨厌红豆?”

父亲的眼神晃动得厉害,涌上一大片雾气,他轻柔抚着她的头,痛苦地说:“不是这样的,爸爸怎么会讨厌你?你是小初留给我的宝贝,我怎么会不爱你,怎么能不爱你?若不是因为你,我大概……早就要违背与小慈最后的承诺了。”

五年了,他依然走不出来,同一个死去的人怄气。

他不是不爱女儿,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属于他们的小生命。在那个人离开后,他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感情。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自己的女儿。

那是程红豆第一次听父亲说那样多话,也是第一次被父亲拥抱,同她想象中的冷冰冰的父亲不一样,而是像母亲说的那样,父亲有颗火热的心,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看见父亲的眼角滑下晶莹的眼泪,她一哽,伸出肉肉的小手轻轻擦去,稚嫩的声音安抚着他:“爸爸不哭,有红豆陪着你啊。”

父亲眼里却涌出更多的泪水,那般悲伤的样子,好像她每次弄丢了心爱的玩具那样,肝肠寸断,那种感觉她能感同身受,顿时也悲伤不已。

不知何时,阿辙叔叔他们都离开了。一瞬间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晚风悠悠,吹起洁白的窗纱,轻轻抚弄在相拥而泣的父女身上。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某个已消失了多年的温声低语。

五岁的程红豆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目光落在丢在一旁的木盒子上,她也是在那一刻,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夺走父亲笑容的怪兽,是自己的母亲啊。

{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父女俩的感情自那天以后慢慢变得正常,程红豆才晓得,父亲其实很笨拙。他对她的宠爱,就是无条件满足她的一切请求,除了她要求父亲陪她回国内玩的请求。但无论她如何哭闹,父亲就是不肯点头。

后来阿辙叔叔告诉她,母亲就葬在这里,父亲脚下生了根,也长在了这里,他这一辈子,都离不开的。

她便不再要求了。

她知道父亲心里的痛,那时候,她把母亲留给她的信拿给父亲看,说妈妈留给她的任务就是让爸爸多笑,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她捏起自己的两个嘴角,微微往上扯,歪着头像个小老师般教父亲:“爸爸你看,笑一下。”

那之后,她只要一做这个动作,父亲就会僵硬地学着做扯出一个笑容,她年纪虽小,可不笨,她知道,父亲虽然在笑,心里却不是真正在笑的。

每次她都会想,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

可关于一家三口的快乐时光,她只有在梦中,才经历过。说来也奇怪,虽然从没见过母亲,对母亲的印象也只是几张旧相片,可在梦中,她能清晰地看清楚母亲的眉眼,那么真实,就像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样。

关于梦,父亲有严重的梦游,很多时候,他会从梦中惊醒,满屋子找着什么,惊恐地大喊“小初,小初”。当一切安静下来后,他就坐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捂着脸,不发一语。×?

后来,她担心父亲,去找贾瑞德叔叔。贾瑞德叔叔似乎早已熟知,叹了口气说:“你爸爸不是在梦游,那是他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