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我全部都听不见,我只看见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的。

嗡鸣声渐渐消退后,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有了决定,我长长吐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我恳请你们理解。理解一个初为人母的女人的心情,而且……”

我哽咽了一会儿,喘了几口气,压下快要倾泻出来的情绪,颤抖着继续说下去:“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我想你们也比我更清楚,我活不了多久的。既然要不要这个孩子我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那么我想在我死之前,我能有最后一次选择命运的机会,我要留下这个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给我先生留下的回忆了。”

几位医生面色复杂地相视几眼,苏珊捂着嘴泣不成声,贾瑞德医生站在窗前揉着额头,袁北辙红着眼睛摇头:“宋小姐,不能……”???

我站起来,朝几位医生,还有袁北辙他们,分别鞠了躬。

我哽咽着说:“我恳求你们,不要告诉程靖夕这件事。他如果知道,一定不会让我留下这个孩子的。我求求你们帮我救救这个孩子,我会很感激你们,来世我为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恩情。”

在我恳求的目光和不断的祈求声中,他们终于点了点头。

我感激地笑出了声,混合着满脸的泪水,轻轻抚着腹部。

我仿佛感觉到属于那个小生命的心跳,一强一弱,谱着生命的旋律。

我们刚从医院出来,就看见程靖夕匆匆下了车,他大步朝我跑来,略长的风衣扬起大弧,还没等他开口,我就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医生说我很好,孩子也很好,一切都很好。”

他的脸上出现舒展开来的笑意,抱着我轻轻叹了声。

眼角余光,看见袁北辙假装避嫌回头,可回头的那瞬间,他却偷偷抹掉眼角呼之欲出的眼泪。

大约是女人与生俱来母性光辉,有了这个孩子后,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再也不害怕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想,我终于可以为程靖夕留下些什么了。让他不会在我离开后,被绝望的孤独和思念所折磨。

程靖夕,是我没有那个好命,陪你细水长流,陪你白头到老。

那么长久的时光,我不能陪伴,但至少还有我们的孩子,他一定会活得长长久久,健健康康,陪你到终老。

我保证。

我偷偷停掉了所有抗癌的药物,和医生“狼狈为奸”,换成了对胎儿有益的保健品。连镇痛剂我都不再打,我痛到不行的时候,就拿毛巾咬住,学着医生教我的缓解疼痛的方式,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的手搭在腹上,我能感受到那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我的掌心传递到我的全身,让我得以熬过去。

好像腹中那个已有人形的小生命在同我打气,说:“妈妈,坚持住。”

我就觉得我有了战胜一切的力量,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我最宝贵的礼物,他让我无比的坚强。

可有时候我看着程靖夕被我们所有人瞒着,什么都不知道,以为我和孩子一切都安好的开心样子,我就特别难过。我们联合在一起,每一个人都在他面前演戏,每一个人都在骗他,而始作俑者,就是他最爱的妻子。

我不知道有一天当他知道他被我们所有人欺骗时,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可就像你越想隐瞒的东西,就越容易被发现,那一天,还是来了。

我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衣物时,不小心弄破了手指,伤口的血流了一天一夜仍没有止住。最后血流得太多,我几近昏厥,程靖夕连夜把我抱去医院送诊,在同医生交涉的过程中,实在是瞒不住了,医生唯有说出我伤口难以愈合的原因。

那个时候我的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身上还没有力气,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在病房里大发雷霆,他是个对什么都不动声色的人,可那刻他却第一次发泄出内心长久以来的愤怒和悲伤,像风暴席卷了一切,他的侧脸到脖子上全是爆出的青筋,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是。

他看起来像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指着病房内的每一个人,说:“好,你们一个两个都在骗我,现在立刻给我去流了这个孩子!立刻!”

医生唯唯诺诺地说:“程先生,胎儿已经六个月了,太迟了,现在强行流掉,程太太只会马上……”

我看着程靖夕,他的脸色顷刻间变得死白,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我觉得在那一瞬间,他的天都塌了。

他目光阴鸷而寒冽,连我都觉得害怕,他说:“是谁给你们这样大的胆子?你们等着,小初若出了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我会让你们全部家宅不宁,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代价!”

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手拿下来时,雪白的墙上是一大片血迹。

我害怕得抽泣起来,虚弱地叫着他的名字:“阿夕……”

鸦雀无声的室内,他听见我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看我,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除了无尽的愤怒,我竟还看见了他的恐惧。

我吃力地想要撑起身,却因为没有力气跌倒在床上,他连忙大步走过来扶我,让我靠在他怀里。我握住他受伤的手,因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而哭泣,我心疼地说:“你不要怪他们,是我求他们瞒着你的。”

他浑身一颤,睁大双眼,像是不能置信,很久以后,他摇着头问我:“为什么?小初,你就那么急着离我而去?”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难过极了,我抓过他颤抖的手,放在我隆起的腹部,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急着离你而去,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我是最想要陪你白头到老的人。只是我想要这个孩子。阿夕,你看,他已经会动了啊,他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血肉,你是他的爸爸,不该不要他。”

孩子的小脚一下一下踢着,隔着我的肚皮,似乎在回应那双颤抖的大手,程靖夕怔了怔,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

我轻轻晃着他的手:“阿夕,答应我,留下他好吗?”

不知什么时候,病房里的人已全部离开,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都留给了我们。

过了很久后,程靖夕俯下身来抱住我,头伏在我的耳边,我听见他哽咽的声音,他颤抖着说:“小初,我怕。”

怕你死了,怕我这漫长的一生再也没有你。

他没说的话,我却懂。

我苦涩地闭上眼,其实我也怕。

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我害怕的是,再也看不到他。

每一天睡着,都害怕是最后一眼。

每一天醒来,都像是偷来的。

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曾经,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所以老天给了我这个教训,报复在我最爱的人身上。是老天太残忍,是命运太不公。小初,我恨这天地,恨所有幸福的人。我曾拼劲全力,都要将你留在我身边,大约是强求了。可是现在,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所有去交换,只要你可以活着,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哪怕你不再是我的,只要我偶尔可以看见你,只要你生活在和我一样的世界里就好。小初,我没有办法面对你的离开,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我抱着他,轻声说:“曾经我也很绝望,我总在想我离开后,你要怎么办,你该如何面对浩渺的寂寞?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这个孩子出现了,我也终于找到了答案。对不起,是我不好,陪不了你那么久的时光。可是这个孩子,他有我的一半血肉,他会代替我,陪你到老的。不能陪你走完的余生,他会替我伴着你。”

他几乎苦笑着,他摇着头说:“你怎会懂,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你知不知道,就算你陪不了我到老,可只要我还能看见你,就算是多一天,多一刻,也是好的。小初,原来你才是最残忍的那个啊……”

我闭上眼,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刚刚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痛,才能冲淡心中无穷无尽的苦痛。

孩子的预产期,是在初冬。

我们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掐着指头倒数时间,我们清楚明白,在这个孩子降生的那刻,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