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关系,云荇接着开口:“良民被打家劫舍,善人自掏腰包以济损失,是能赢得身后名。师兄把自己的案桌让给她,自以为是善举,但别忘了这样给人开偏门,难保失衡,万一以后人人都来效仿,规矩还立得住么。”
都知道云荇一向不领连秦的情,出人意料的是,连秦淡声反唇相讥。
“你算什么良民?放任自流的人倒来大议规矩。”
素来温良恭俭的连秦,居然主动回煽了云荇的气焰。
而且话中带刺,说得很重。
堂下顿口无言。
云荇流连瓦肆,与他人若无利害得失上的冲突,终归只与她自己相干,跟梁瑛另行捷径相提并论,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孙榕隐隐觉得不对,连秦很少会这样没分寸,彭英视线则来回在二人身上打转,若有所思。
离得最近的周泗生怕他们还要唇枪舌战,忙紧摁着云荇劝道∶“别闹了师姐。”
谁知她并没去接那话头。
四指半曲支着下颌,沉默的视线随着连秦的背影,看他重新拾起界尺,一挥一点,将其他人的目光引走。
像训狗一样。
云荇拍掉周泗的手,拿起笔,继续在抄本上添补遗缺。
没想到二人三言两语后,突然熄了火。她没有回呛,连秦也没有再论不相干的事,中堂上各自一处方位,战线两头拉远,最终没有烧到一块。前排的贵胄少女依旧活跃地呼应连秦,梁瑛尽受羡色之余,听得格外认真,棋社弟子也渐渐专注。
一片其乐融融。
周泗慢慢收回手,许是他的错觉,只含糊感到,无论是旁边的云师姐,还是堂上的师兄,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0008 他有他的要务,你有你的本分
作为南边最大的纹枰盛事,江南棋会极其难得地辟设了妇孺组,在北周可谓绝无仅有,然而手头的抄本中却只收录着主流对局,这种精简版对她意义不大。
云荇不再费时间,听连秦讲那些她早已温习到烂的抄本,按理,大型赛会的记谱该有集锦册的装订,她亲自跑了玶都各坊的书肆,但一无所获。
云荇缺了连秦的课时,直至次日棋社开同窗局才出现。同窗局是平辈之间的切磋,由两名旗鼓相当的弟子比拼较量。棋社十七人,为单数,按棋力排序,两两成组,余下一名由赵承旨指导。
连秦素来受器重,自然一直轮空这个名额,是以长久以来,云荇都很少有机会跟他直接交锋。
但这日排她之后的第三名展桀因感风寒告假,照寻常,连秦直接补上这个空即可,排序也不需要另作改动。
连秦拿着名册,不知与另一组谈了什么,站在他们边上的人不时望过来。云荇等了半晌,其余弟子已依次落座,棋盘对面才姗姗来迟一个彭英。
第三缺席,连秦居然将第四位的彭英隔空抽了上来,而自己去了另一桌。
周围按捺不住看戏的心,开局前频频偷瞄这边,彭英叫苦不迭,也尴尬得不行,还没摆子他就有自知之明打不过她,但云荇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多余的反应,倒是彭英不敢对上第二眼。
师兄点他来对云荇,什么缘由大家心知肚明,她缺了师兄的课,师兄竟然……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压根不与云荇对局,彼此只怕搞得越发难堪。
这事到底还是传到了赵承旨那里。回来当日就喊了两个人去训话,云荇只得放下江南棋会一事,前去领罚。比她先到的连秦立如玉山,礼行得毕恭毕敬,无论赵承旨说什么,都只答弟子知错谨遵教诲,俨然一副严师高徒的好景。
云荇就不同了,她一来就被赵承旨怒斥跪下。
大家一并来领罚,只有她需要行大礼。
云荇没干。
门内一向对男弟子宽宏,在赵承旨眼里,难训的始终只有她一个。
“为人表率,以身作则的首席弟子还没跪,我怎么敢先跪?”云荇笑语盈盈,像只披着倒刺的狡狐。
知道她是一点亏都不肯吃,赵承旨斥道:“课你都敢缺,你还有什么不敢?让座一事本非你之过,暂且不计较,但连秦替你平息争端,你却闹得内外不和,为了给他使绊子,课也不用上了?”
哪怕明白梁瑛的闹剧无可指责,施舍给她的依然是“暂且不计较”,遑论有意忽视连秦曾当堂讥讽她放任自流,只将同门不和的过错全安在她身上。
永远光风霁月,从不犯错的连秦。
“承旨是不是忘了,他常随您同游四方,所缺的课时何止是我之数倍,大家却习以为常,从未有人置喙。实际上,他当日为了顾及旁听的观客,棋谱讲得并不深,我另自研读,并未耽误进学。”
连秦依旧不带看她一眼,唯一的反应,是向赵承旨作揖请示告退,仿佛不想听她多说一个字。
赵承旨挥手准予,同时回过头对上她:“连秦随老夫出行是有要务在身,如何能混作一谈?反倒是你屡次躲避观客讨教,如今连课都不上,下一步是不是要登天了?”
轻而易举所得的赋权是他的要务,而囿于一隅,日复一日地陪居心不良的勋贵玩摆子游戏是她的本分,他有他的要务,你有你的本分。
若胆敢不从,你是不是要“登天”。
“承旨,”她抬起眼眸,“连秦出行永远是要务,这样的机会,您哪怕给过别人一次?”
赵承旨满眼写着荒唐:“先不论你棋力能否与连秦比肩,随行舟车劳顿,男子仆从尚且吃不消,捎带你一个女子,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如何向玶川云氏交代,一众人岂不遭你连累?”
云荇要是怕舟车劳顿,当初就不会为了学棋,风雨兼程,只身一人离开淮州,真以为离了驰道,还处处都有车马伺候?不过这些,说与不说,都不会改变什么。
虽然麻雀不想在地面低飞了,但盘旋高空已久的苍鹰唯恐遭到连累。浭陊?芠请連系??零???五贰四酒???
云荇望向他官服下悬着的鱼袋,随动作轻微摇晃。
襕袍鱼袋,是他们入仕后的徽记,是女子一生无法企及的青云。
“承旨既然总有说辞逞辩,又妄图从弟子这里听到什么。”
赵承旨跟她掰扯半天,被这硬骨头刺得不快,干脆也破罐子破摔,冷笑道:“行,你不是非要去赛会么,下月张仆射在南郊举珍珑局,张仆射与李员外有些交情,李公子如若来寻讨教,你不再避让,便让你去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