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荇淡看着他们的背影,回道∶“怎么可能,唬人的而已。”
孙榕瞧她一派泰然,不似佯言,这才半握拳,在她肩上轻碰了一下,以示宽心。
棋社便又消停了几日,这桩细故方将将式微,不过旋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海棋会有了新的进展。
宫中传来消息,翰林院以棋会新墀的营葺将告竣为由,希望将作监差梓匠移土屑至京郊了事,将作监上书奏裁,暂且得了准予的纶诰,中书省不肯善罢甘休,仍旧争持,言及棋会新墀筑在恭靖门侧挡道,而诸廨都在宫禁之外,四方馆离恭靖门最近,方国互市,辑录版籍等勤务,又全在馆中措置,平日光是往来的夷人就堵了半边便门,要再逢上棋会,岂非处处耽延各司。
但翰林院到底手持纶诰,此事扳回一局。各地棋士闻讯亦纷纷进京,更有传言称前国手李詹将重新出山,另一方面,此前翰林院因与中书省争衡无从旁顾,沧州乘其不备,借势东风参了京师派一本,据悉纶诰中已经应允了匀摊员额,让与一半到江南棋会。
期间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风传中的女子棋手,这一回,连同姓氏都有了更清晰的形迹。
沧派决定挥师的人,姓云。
天下间不知有几个云姓的女子棋手。
连秦得知消息时,手一度遏抑不止地抖颤,胸腔与之同震,吐息也越发艰难,久未平复。
北周棋坛自此平地风波起,至于枰道棋社,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赵承旨被公事缠身,少不得沧派趁势搅局的手笔,其中便囊括女子棋手一事,之所以难以招架这样的震骇,盖因此前就有少数流言重合在云荇身上,不过没有根据的事,尚可猜详揣度,如今风声愈演愈烈,甚至一度盖过了师兄将赴四海棋会,李詹出山等势头。
传闻中的云姓棋手是否就是他们师姐,如果是,那她到底做了什么,让沧州不辞万里地保举,赵承旨到时真的会放行吗。
有人奇羡欲问,有的打量云荇的眼神中带着深浓的探究,倘若师姐真的去成了,那她于棋社中还算不俗的棋力,在遍地是俊彦的四海棋会,又将走到哪一步。
众说纷纭,人言杂沓,到头来莫衷一是,都随着赵承旨出宫返社的日子临近,将迎终盘。
棋社的人已经有数月未见他,云荇与之最近的交集,还是那副被她随手丢给老余处置的墨玉棋子,那时她一门心思奔着珍珑局,不得不答应与心怀不轨的李炳下棋,得亏她私蓄余裕,足以傍身,换着人巡风盯梢,才叫他无从下手。
为了争得一席良机,云荇既应诺替李炳讲了棋,又曾经真的守分到独自打谱,不去招惹连秦。
遗憾这样黾勉与诚笃,最后还是因那两师徒付诸东流,而她只得到一副棋具追作补济。
拼力到这份上,什么都被肆意换走,她对着那副棋子,连释怀都做不到。
云荇看着威仪不减,只与犀霜等人颔首致意的翰林承旨,他向连秦交代了一番备战的要目和属望,也不吝于力赞青渚使者棋力深厚,友邦敦睦,其余人等,则令他们潜修向学。
棋社人皆低眉恭顺,只有云荇站得笔直,赵承旨无视了所有的揖礼,奔此处而来,云荇也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承旨。”她平静开口。
赵承旨冷笑∶“棋社还供得起你这尊大佛吗?跟老夫过来。”
这骤然的怒意,让众人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看着她随师长离去,与此同时,诸事情由几乎统通不言而喻,关于四海棋会的传闻,关于神秘莫测的女子棋手,在她身上,都渐次明朗起来。
孙榕忧虑不已,她曾真心实意地希望那个人是云荇,当所有脉络有了亮堂的指向,却又变得事与愿违。
犀霜不露形色地瞥向连秦,他冷寂的脸上几无波澜,此时的多数人仍候立在原地,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向西楼行去。
0060 看你意愿
云荇每次被喊去赵承旨廨中,都没有训话以外的事。
他在太师壁前不停踱步,然后将供桌上陈着的一份折子扔到她身上。
“玶川云氏养得你好肥的胆,一个十数日的授衣假,你就敢作梗挑唆前朝廷吏员,撺掇他们传檄笔伐京师派,如此能耐,还在玶都学什么棋,不是十三岁就在江南棋会一鸣惊人吗,何不让沧州的二流棋篓子栽培你?”
赵承旨气极,中书省那群文痞鼠辈,起先将他绊得不遑宁处,这次能拨冗出宫,还是因为棋会扩建的新墀告竣,实在是火烧眉毛了,圣人也有心绥靖,才想叫两端息事,二来李詹出山,或因专程为汲引连秦所至,有必要赶一趟,替人扫榻洗尘。
谁知前脚还没歇上气,背后就被沧派阴了一刀。
云荇拾起折子,是范成的字迹,文书中详陈着四海棋会长期为玶都威柄亵越,致使沧州棋界怨尤弥重云云,最后才寥寥提及,云氏女才情颖异,曾举于江南棋会,且请自隗始,故擢其并蓄……
江南棋会有妇孺组的基底,也是提议擢用女流最有力的凭据,但云荇有些难明,文书中并没有论及年岁……
她合上折子∶“并不是我先依恃沧派,是承旨曾应允我去张仆射的珍珑局,但你食言了。”
云荇践诺与李炳下了棋,却在开宴当日被狸猫换太子。
他半敛上眼睑,手交叠在身后∶“平日在市井厮混就罢了,你做事最好知道分寸,非我不让你去珍珑局,而是青渚使团提前抵达了北周,这不是老夫干预得了的,年青一辈的棋手中,唯有你师兄能与那位青渚使者比肩,将来也定要作为北周棋坛的中流砥柱,代国远征,再说南郊也算不上入流的棋会,若非事出有因,往年连秦是不会去的,况且老夫已托人,补济了你一副上佳的棋具,”他言辞间有些轻蔑,“你不是爱博戏么,它抵得上你十次彩头了。”
该说不说,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能斗走同僚,侍在君侧,就不可能是省油的灯,她做事不知分寸,连秦是将来的北周颜面,连秦重,云荇轻,南郊不入他们的法眼,可又偏要替她去,还觉得是抬举了她,虽然刻意淆惑因果至斯,不过所有的贻误,都能被一副棋子一笔勾销。
这在世间似乎很常见,比如宗族中,为子嗣留下田产房契等大额家财,也为他们冠以承祀香火的美名,对女儿,则更趋于馈赠珠翠明珰,或许婚嫁时会多予几匹缎布,并非说头面绢帛就价轻,可是几贯浮财,你有的,他们一样能有,甚至还有更多选择和退路,上至王侯,下至皂吏门卒。
儿女自降生,俱为后嗣,骨血同源,很多人的荣宠只浮于表面,粉饰着厚此薄彼,实则内里失衡,被泯没障蔽的,只有她们漫长的后半生。
更悖谬的是,流俗经久了,便也安然处之,恬不知怪,习焉不察,像面前这位朝中大员,在他眼中,那副棋子还是莫大的恩惠。¥?Q綆薪???澪柒氿吧⑤一?玖
云荇立即辩驳∶“二者根本不可能称物平施,承旨若觉得公正,为何不直接把棋具送与连秦当作抚恤,而让我继续去南郊呢?毕竟你应我在先,”她介然道,“可是我如今,已经不寄望于承旨了。”
赵承旨冷笑∶“区区一回珍珑局就记恨上了?那老夫告诉你,不光是南郊要分本末,不久之后的四海棋会,你师兄在首轮,也一样会轮空。”
北周的颜面,完全没有必要耗费时间在预赛上。
云荇知道,她比谁都清楚。
在棋社往昔的对局中,因他的轮空而常遭舍置的人就是自己。
她答道∶“无论他轮空多少遍,只要我踏上了四海棋会,就必然会走到他面前,与他决一高下。”
赵承旨讥道∶“好得很,这般鸿鹄之志,怎可亏待了你,老夫已经向圣人禀报,特许你从此去为宁德公主伴读讲棋。”
他有意咬重了鸿鹄之志,顶着沧派的压力,确实没办法明面黜逐她,倒不如迂回地将其遣调离开,免得落人口实。
云荇紧拳∶“承旨真要擅作威福,滥用政柄吗?宫中不是已经有棋待诏了吗!”
赵承旨捋着长须∶“圣人希望宁德公主静心养性,对弈耗时甚久,时常一坐就是大半日,男儿稽留在宫闱,多有不便,何况棋待诏的上峰,正是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