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她在学棋,她那长在皇城脚下的劳什子师兄更熟这一招,云荇原本委实顾虑这些话,蒋年此前曾说京师派爬到了沧派顶上,言辞间也不甚待见玶都,难怪与范成同仇敌忾……

蒋年并非昔时那群不保她的棋会评判,云荇与他无甚过节,没打算像对范成那样,故意提来历激他。

“博戏的确常用来押注,但蒋老下回再替友人仗义,”云荇助他挪到观席上,“切记不可赌前程,不可赌退路。”

雅间陈设繁多,她从身后案几上的清供盆中拈起一小块雨花石,投向胡登,刚好砸在他脚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跟蒋老押注得起劲,与我也来一盘罢?”云荇托着腮,看他们停下了厮打,都朝这边看来。

她不知何时从观席上坐到了楸枰前。

云荇处事妥帖,清楚胡登不会允诺替人行棋,故而有意静候上一盘下完,才另作邀战,不会惹得他不满。

“你想替他扳回一局?可惜事已至此,你哪怕重新下,蒋年也一样要隐退。”

胡登推搡了一把蒋晟和范希,理好衣襟,回到座上。

他其实也想寻机会翻盘另战,起先没将范希那种泛泛之辈放在眼内,连带着对与之伙同的云荇也一并轻敌,结果却在棋局中越下越混,自我打勺了,但胡登依旧不愿让范成这帮拥趸在他面前演仗义的把戏。

换言之就是不许再拿蒋年作注。

“押注是彼此商议之后才定下的,你先替我限死了筹码,那我是否也可勒令你输棋之后,辞去县学教习?”

胡登冷眼:“你以为我是那老头?”他瞟向观席上的蒋年,“我凭什么要拿自己作注,这局完全可以不下,就此作罢。”

云荇向他勾指,待胡登狐疑着凑近,她方细声说道:“你是可以不下,横竖也是死路一条,你以为蒋年为什么押上自己的退路打这一场,本来就是诱你在沧州棋界不能立足,北周到底还是讲究行辈,触忤以下犯上的罪尤,就算县衙管不着,风言风语也会传到县学那边,毕竟今日观客不少,怕是你到时棋教习当不成,算术这门也丢了。”

她是不在乎长江后浪推前浪,但胡登谋虑得不周,侮慢尊长不仅仅是棋界衅端,况且县学尤重立雪程门,范希说刘姓棋手也只是勋贵门客,又有什么万全之策给到时声名狼藉的胡登作保,蒋年本来就引他走死胡同。

下棋的脑子转得也快,大约是听进了她的话,胡登皱眉。

云荇不再小声,放开了说:“若你输了,蒋老那局的赌本作废即可,不损你分毫,你若不愿,咱们只得选辞去教习这一条了,如果赢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也撂手,你不想拿自己作注,且掂量掂量。”

她寻了个台阶,好让他体面地下,但这前提几乎笃定了他会输棋,这台阶真硌得慌。苺鈤哽新暁说裙⒐①叁九壹?⑶?灵

一旁的范希听到赌本作废时,心头百感交集,他正欲顺此事的转机附和,先头一路沉默的范成忽然发话。

“云姑娘好意咱们沧派心领了,但沧派的事,不劳你们枰道棋社的人出面。”

此言动众。

枰道棋社在京畿府学门下,天下只要是学棋的,莫有不知,难怪这丫头有叫板的底气,然而沧派长年与京师派龙争虎斗,胡登想攀的就是京师派,众人对帝京的一切,自然甚感微妙,范成揭这老底,也是当场拂人脸面了。

范希明白父亲对玶都故旧有过节,可云荇早先就不想趟这浑水,方才仍是下场扶了这一把,他不能就此旁观:“我希望父亲暂放芥蒂,我们亏欠云姑娘已良多,允诺替她寻程叶音讯一事没有下文,这一遭我们又帮不了蒋老,还是只能寄望于她。”

他见过云荇的棋路,才敢说这话。

胡登则疑团满腹:“你在枰道棋社学棋,为何会参加过江南棋会?”

在玶都的府学修习,有必要来沧州下棋?

这句纯粹的疑虑,却让范成和蒋晟同时一愣。

有些自她现身起,一直黏连不全的旧日碎片,逐步拼凑起来,云姓,参加过江南棋会,蒙程叶之恩,寻程叶音讯。

“云姑娘且慢,”范成喊道,又将蒋晟呼近,“你去寻癸亥年棋会的簿册来。”

蒋晟点头,他知道范老想查什么,他与之同生疑窦。

然而云荇熟视无睹。

“不用且慢,你们沧派的三局棋已经结束了,我与胡登下什么注无需过问你们,开始吧。”

0036 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声援或劝阻,云荇一概无视,她不耐于再候,当即与胡登拉开战线,二人已在楸枰上摆子,除了离开雅间去取簿册的蒋晟,旁人皆已噤声,范成疑虑再深,他人棋局当前,也只得暂且按下。

胡登对她的来历只觉扑朔迷离,他败过一局,如今又闻枰道棋社之名,不敢再掉以轻心。

云荇执黑开始错小目,胡登谨慎地高挂,她拐,他托。

开局之后十几手,胡登像耍太极一样,没有要下山雪崩的痕迹,云荇淡淡地看着白棋这谨小慎微的棋路,她一手顶,白长,黑继而扳。

见他迟迟不出招,云荇主动延请,不是中盘续子,没有虚与委蛇,在棋局的开篇,就反其道而行之,她果然知道雪崩流怎么走,而且胁迫着他接应,胡登顿感天崩地裂。

你的路你不走?那她横刀就架你脖子上。

上一局与胡登交手的蒋年,观此思绪纷杂,京师派多年独占鳌头,沧派几位尊长若说不恨那都是虚词,在范成供出她来处后,蒋年虽心间微微生隙,但思及这丫头含糊说自己北边学棋,也不算诓骗,原道她锲而不舍地与胡登下注为哪般,得知其意在抵消他的赌本后,蒋年自是半句都呵斥不出。

如今这棋路走势,证明是半点不虚,她真的不怵雪崩流。

胡登硬下头皮走断,云荇接拐,白子弯出,黑接长,逼着他应,胡登势不得已,别无他法,直接拆二,黑棋很快飞出。

他忖度片刻,不敢去触她大盘,改攻应阵时被遗落的四枚黑子,心想对方攻势迅猛,能扳得一些算一些。

云荇自然是注意到这小片动静,拈黑择退,白见此长,黑这时布成双关,丝毫不畏白紧随其后,走粘拆招,胡登两指紧并,原想就地做活才走粘,哪料她其应若响,劈手就拦。

云荇从前行棋十分讲究藏拙,中规中矩,见步走步,遇到彼此差距太大的,甚至惫懒于猛攻,常常误让人以为她棋风温婉,譬如为此吃了一堑的宋田。

反是这回,她不再策动与胡登迷雾中相互刺探,也没有闲心等他的举棋不定,山雪崩下不下,由不着他。

让蒋年赌注作废的决断,一旦明言,她就不必再虚与委蛇。

观席此刻虽不言语,心内皆如临湍流,几不能平。明知来自帝京枰道棋社,怎么也非庸辈,这局依然令看客骇然,胡登为胜负手敢冲蒋年实空,毫不留情,而对面变本加厉,止乎输赢已经不在她考量之内,完全是为了挞伐追着砍,径直亮剑山雪崩。

南边棋手对此流鲜缺实战,近日数局皆揣摩胡登制胜所得,头一回看他被自己的绝招杀得难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