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云荇独自凝思良久,无人留意她。

这厢劝阻无果,那边胡登姗姗来迟,一入内,周遭就人声窃窃,他环眺众人,在目光扫到云荇时横眉冷眼:“你也在。”

他早就想再打一场翻身仗,范希那种小喽啰,胡登没有百分百尽心力,后来对阵云荇,因为楸枰上满盘残子,不好施展,让她将残局赢得诡谲,如今她随同范希在此,这阵势,这伙人是为蒋年助威来了。

蒋晟一看胡登就心火冒:“胡登,这局由我来下。”

再狠的话数日前已经告诫过,但这人依然枉顾他的三令五申。

胡登置若罔闻:“真是父慈子孝,你一个记谱,有什么资格替人下棋?”

范成老头气运不错,在沧州混了这么久,首领威望还是有的,一个两个都替他出头,胡登对送上门的蒋年,原就有杀鸡儆猴之意,怎么可能让他们替来替去,同舟共济。

范希则听得心一紧,云荇一叹,她暗觑范希,早知会这样,寄望别人搭救,本就要不得。

蒋年将旁边案几上的茶盏重重一放,已经开始摆子:“多说无益,要下快下。”

“蒋老爽快,最后哪怕三连败,也是肝胆过人呐。”胡登落座,有意望向范成,儿子和好友都替了他出面,这老匹夫真是。

云荇挑眉,她还记得上回被说勇气可嘉,这人一旦觉得对面毫无胜算,就十分热衷夸别人悍勇。

主将即位,观客息声。

大战一触即发。

蒋年循序布阵,开局与胡登的黑棋拉锯相持,白子在边角固型。他前两局失利,这回已有些摸清胡登的棋路,虽略有疲敝,但难以急攻,胡登并不慌忙,在另一侧小飞缔角。

白子得以喘息,依托着边角一块的稳地,抢占左下,以此筑成势力圈,蒋年的本意是拱卫原有白形和实地,防止被黑子断入后,削弱白形的外势,但胡登并不买账,他对蒋年留着的实空登堂入室。

观棋的一众神色各异。

范成在县学向诸生授棋时,曾斥过分执着敌方实空,不是能容人的手段,胡登自非不懂,他是明着干。

蒋年对此下跳,黑又随跳,白子被穷追苦战,渐渐被逼向黑地头,蒋年冷汗涔涔,此时若改序走压,弃子以换白形重凝,尚能残存,但黑子追得凶狠,对余势全无惧意,只务于掏空。

白一手尖被跨断后,再难为继,疲于瞻前顾后,蒋年分身乏术之时,黑棋已经落成山雪崩。

白子失去方寸,无所施其技。

胡登借的就是混乱态势,闯人实空并非他所求,至于强硬侵占实空会不会被诟病,他不在乎,世人常谓不取眼前所利,是为容人,他只问胜负,容什么人?

胡登算是摸清了,反正县学棋教习落不到他头上,他凭什么要让范希父子好过,与沧派交好,他能分到几斤几两的殊荣?沧州棋界?他也没那么当一回事,顶多就日后不再出入棋会,你看他有一丝痛痒不?

胡登露出獠牙,全面进攻,如能持久拉锯,宽限时辰以供谋算,蒋年或可勉强与之匹敌,但前两局已经让他身体抱恙,这时被黑棋一顿捏弄,这场山雪崩简直要将他迎面覆埋。

胡登不理会对手的疲态,他强侵后下镇,任白子殊死搏斗,也冲不出内拐后的重围,白子没有去刺,而是尖,这也是蒋年无法抵御自身算力缓慢,致命的一击。

从角逐到布防,从抵抗到沦陷,不过小半日。

白棋已经极难独活,但蒋年依旧拈子,填在仍能落脚的每一处,直至下无可下,避无可避,被黑棋吞得干净利落。

众人看得胆悬,只有云荇片刻晃神,曾几何时,她举着秋湖第七局的棋谱,问一件事还没定局,值不值得为之挣扎,还是就此定断成败。

程叶与李詹的残局属于未果,那倘若终局早定,本来就势穷力竭呢?

比如这一局,又比如她的命途。

她望向棋盘,第三战最后毫无悬念,白棋四子落败。

胡登所许之诺,是但凡能赢一把,就有斡旋的余地,蒋年的孤注一掷,是因范成来沧州之初,二人就已相识,这个玶都人常为琐事与他相持不下,但蒋年十分清楚,老友致仕这些年,心中唯一念想便是县学授棋,出此下策,也好过束手不管。只是除了真的为好友不平,他也有不甘落于小辈之后的倔强。纵然最初就明白终局难改,当真的满盘皆输时,再是刚毅,也无法全然忽视日薄西山的无力和哀凉。

纹枰残酷至斯,它为鲜活者所竞逐,宣告着垂暮者的脱节。

他在棋盘前以袖掩面。

秋日晴空高远,风和日丽,但范成这边所有人,心头都蒙了一片雨云。

“可别怪我没提醒蒋老,愿赌服输。”胡登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一身轻松,不吝“善意”提醒。

“你是县学算术教习,师德有损,你还能得意到几时?”蒋晟上前揪起胡登衣领,差点一拳挥去。

范希本候于父亲身侧,见状忧心这事再火上添油,赶紧去制止。

劝架的,争拗的,顿作一片纷乱。

只有楸枰边上的蒋年一动未动,他无心四下,也就没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他身旁。*Q?綆薪群浏?妻酒巴??依89

直到棋子被分拣扫回棋罐,噼啪作响,这老者才稍稍回神。

“蒋老下棋都下到最后一刻,现在就垂泪也为时过早了些,”云荇收拾着棋子,“您要是不下了,麻烦让一下位。”

0035 不可赌前程,不可赌退路

观客忙着劝架时,只有少数人注意到楸枰的另一侧,蒋年已经将阔袖放下,也褪了大半情绪,神色不明地打量收拾棋子的少女。

几日前在倚秋楼,他与范成争持,范希赶来劝和,他曾与这姑娘擦身而过。

张口就要他让出枰前,这开门见山的提请,蒋年直觉她有备而来,但无法完全放宽心:“你是范希的朋友?你既要与胡登一战,对他的棋力心中可有数?”

“江南棋会十几?不记得了,不是很重要。”

按范成父子所说,胡登在沧州堪堪属前列,但未能堂皇正大被京师派所纳,遂对另一位同是江南棋会出身,在玶都当门客的棋手起了攀附之意。

不重要?蒋年听罢只觉更难心安,胡登那一手另辟蹊径的山雪崩,将他杀得人仰马翻,况且恐怕不只是他,南边大多数棋手,都缺乏对应的拆招实战,云荇看他神色便一眼意会,心想有些话始终得出来见天光,但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我在北边学棋,所以没有太怵山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