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县学想纳的另有其人,看来胡登只是傍了旁人的威风。
云荇沿街看景:“那人既是江南棋会出身,他向沧派元老反戈相向,沧派也管束不了他么?”
范希苦笑:“律法不究,何来管束,且不说他早就投了京师派,家父与棋会也无甚渊源,只在早年被请去料理过一桩棘手事,为此还与昔日好友闹了不愉快。”
云荇缄默半晌,捋过额发:“我是替你暂且挡掉那些琐事,但你们也别放心太早,县学估计早有那个意思。”
范希:“定铭记于心,只是云姑娘,”他又补道,“待会还请别在家父面前提玶都棋界的事。”
云荇没有作答。
范希只当她已听见,带着人穿街过巷,拐入一处筑了外墙的茶楼,云荇抬头一看,只见门楣的匾额上,书着倚秋楼三字。
茶楼烟火气浓,人声鼎沸,他们二人入内,当即有堂倌迎上,范希简短地交待一番,堂倌立马带着他俩穿过侧门的小道,往深处走,云荇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掀开最后一扇门的挂帘,眼前景致豁然开朗。
倚秋楼后方是一座雅苑,背靠水波粼粼的大湖,堂倌见这年轻姑娘眼生,旁说道:“咱们倚秋楼正是因为靠于秋湖畔而得名。”
“宁德县也有秋湖?”
范希解道:“秋湖非常大,沧州城占了大半,此处是秋湖的后半段。”
三人步入雅苑,此处与主楼判然不同,被槅扇切成多个开间,陈设雅致,食客也少,堂倌将他们引向其中一处,人还没走近,就听到迥异于四周的喧杂。
“你这老匹夫还悔棋!沧派没你这荒唐东西!”
灰衣老头戟指怒目,抓了一把棋子扔向楸枰对面,盘白发髻的老头抬臂一躲,顺手抄起旁边的折扇也打算投回去。
范希见状急忙去拦白发髻老头,防止两边大打出手:“爹!你们这是干什么!”
堂倌也去挡另一边:“蒋老!再扔倚秋楼的东西照价赔啊!”
“老夫今日本来就没闲心陪你耗!”范成挣脱一只手,攒着折扇扔了出去。
蒋年被堂倌拧着,没躲开,颧骨被扇柄磕出一道印子,他怒极反笑:“难怪一辈子没斗赢赵贼头,反叫玶都爬到了咱们沧州顶上去!”
范成脸色阴了下来。
云荇没理这剑拔弩张的态势,她完全置身事外,去捡地上的折扇,此时隔间又闯进另一年轻男子,他顾不得地上的一片狼藉,向范成和堂倌略表歉意后,伸手去拽蒋年:“爹你跟我回家。”
蒋年拗不过儿子的臂力,边被拽走边喊:“你这反骨头!你从前就不听老子的,你给他当儿子算了!”
云荇站起身,将折扇递与范希,蒋晟拽着老父出门,与她擦肩而过,一瞬觉得这少女有些面善,但很快此念被抛诸脑后。
范希道了谢,待堂倌收拾离去,才放开范成:“爹,您与蒋老一般年纪,都不是小儿,不可再使性子了。”
范成甩开儿子的禁锢,瞅了一眼边上的云荇:“我说了不见外人,你当耳旁风了?”
范希解释道:“今日胡登又在县学蛮搅,逼着人下棋,是这位姑娘赢了棋才喝退他。”
范成与年幼时的云荇仅一面之缘,如今她抽条长大,他早就忘了面容,闻言只微敛浑浊的双眼:“那竖子的棋力在沧州能排前十,沧州何时有过同一水准上的女子棋手?”
“因为我不是沧州棋界的。”云荇环顾四方,径直走向能观湖的露榻,旁若无人地靠在长榻的荞麦枕上。
范成心中一凛,转头看向她。
“我从帝京枰道棋社而来。”
0031 昙花一现的丫头
范希目眦欲裂,没想过云荇来自玶都,更没料到她毫不忌讳,将来历脱口而出,此前明明嘱咐过她,他爹并不待见玶都棋界,云荇甚至还是翰林承旨门下之徒,这步雷池紧掐在了要害上。
范希明白这时理当打圆场,但他惊愕中也吐不出半个字。
范成沉声问她:“你师承翰林承旨?”
不称呼赵承旨作赵贼头,对着小辈还留了几分颜面,云荇对此不置可否:“我只是在玶都学棋。”
她坐在露榻上,声色稳厚,气势不减,范希一下分不清这个姿态是来问事抑或寻仇,好在他终于觉察到自己该圆话解释了。
“这位云姑娘与程老是旧识,想探听他的去向,所以江南书局的人打点她来此。”
“姓云?江南书局什么时候也管寻人的事了?你跟程叶又是什么关系?”
云姓似曾相识,寻的又是程叶,范成有一瞬想到癸亥年的风波,其实他早忘了云荇的面容,当年只是被请去替棋会措置裁决,他已年过花甲,那小儿虽处于风口浪尖中,但范成料理过的事与人不知凡几,平昔故迹,林林总总,终究与他不大相干,哪里还事无巨细到能知悉姓甚名谁。
“萍水相逢,但蒙他一恩。”云荇惜字如金,不作多讲。
“哦?蒙的什么恩?”范成紧咬不放。
范希也看着她,但他等了许久,这个姑娘眼中没有求人的谦卑,神色反而异常淡漠。
“无可奉告。”
诘问不出实话,内情不明,范成皱眉,打散了先前心头的疑云,他与程叶同僚多年,也没听过程叶有什么在赵贼头门下当徒弟的旧识。
状况又回到她是枰道棋社弟子一事上来,他与赵贼头有嫌隙,对其社下弟子自然不予青眼,但鉴于范希称其仗义,作为老子,事也不好做太绝,便以自身早与程叶断交多年为由,打发了这女娃。
这话一听就是应付了事,云荇半分不信他的邪。
范希深知父亲脾性,犟起来是六亲不认,他忧及到时两面难为,赶忙将云荇请去外间,回头向范成解慰:“云姑娘虽自玶都而来,但她挥退了胡登,惠的是咱俩父子,我棋力平平不谈,爹也不是没跟胡登下过,尚感心余力拙,”忆及那局中盘投子的棋,范希有些复杂,“云姑娘是续了我的败局,对胡登反败为胜。”
范成背对范希负手而立,听罢拇指微动,但始终没转身,范希见父亲久未有应,遂作揖离去,深知父亲爱犟,硬磨嘴皮子不济事,叫他独自待上一阵也合宜,本就是倚秋楼常客,留人在此没什么不放心。
雅间人去阁空,陡余范希的话一直弥留耳畔,范成想起多年前程叶也曾因为一个坏了规制的女娃娃与他向背,那昙花一现的丫头叫什么他已记不得,蒋晟只说她打进了前八,如果仅看棋会排序,凭她当时的年岁,就算搁到如今,只怕与胡登也有一战之力。
范成比程叶致仕离京更早,已经在沧州地头站稳了脚,程叶后到沧州,是客居他乡,也是为了李詹的秋湖之约……程叶与蒋年不同,他与人为善,昔日同在翰林院,范成的气性那么尖锐,彼此间也鲜有争拗。在玶都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结果在沧州癸亥年的棋会……范成重重一叹,不是没懊悔过,为了一个女娃子,伤了同僚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