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道:“素行姑姑,你手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我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她压根没有表面那么镇定,其实刚才,她一直紧张地在抓自己的手心。

进屋后,跟在素行旁边的蝉儿悄悄对我道出了缘由,原来今日行刺的那个老尚服与素行是同乡,只是当初进宫后,一个去了尚宫局,一个去了公主身边,那公主与前太子是一母同胞,原来应是她的亲哥哥做皇帝,却不成想自家哥哥竟然被李斯焱这个掖庭杂种给杀害了。

兄长身死,几个侄子都被砍得一干二净,那公主想必是恨极了李斯焱,才特意让留在尚服局的老仆借奉衣的机会,在全长安命妇面前行刺李斯焱。

这个计划虽粗糙至极,可也确实是让李斯焱颜面扫地。

“不是,那尚服行刺便行刺了,关素行姑姑她什么事?”我仍然存了疑窦。

蝉儿看了眼步伐沉重,面色铁青的素行道:“按理那个老尚服应该给公主陪嫁出去的,可她来求了素行姑姑,说想留在宫内,素行姑姑一时心软,才允许她留了下来,现如今事发了,尚宫局那边定要彻查,咱们素行姑姑逃不了干系。”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并未往别的地方想。

活动间一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我一龇牙,立刻把素行这点事扔到了脑后。

蝉儿无奈极了,给我塞了一块饴糖,又瞅了瞅我的伤口道:“沈娘子,你可真是多灾多难啊,不过这回你也算是护驾有功,应有奖赏的。”

她不说还好,一提我就来气,脱口而出道:“谁想护驾了!我巴不得李……实话告诉你吧,我是被人暗算了才受了这伤,我正要找她算账呢!”

蝉儿扯绷带的手一停,惊诧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暗算你?”

“瑞音!”我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从牙缝里抠出了这个名字:“我本来只想护着淑妃娘娘,是她冷不丁推了我一把,让我生生受了那婆娘一刀!。”

“当初让娘子你提防着她些,你还不以为然。”蝉儿倒不觉得意外,继续低头扯起了绷带:“小蝶前日来寻我,说瑞音最近做事心不在焉,想必是在盘算些什么,果然,这才几日啊,便叫你着了她的道儿。”

“小蝶怎么光跟你讲,不告诉我?”我不可置信地嚷嚷开来:“她说过她和我天下第一好的!”

蝉儿道:“她也让你提防瑞音了呀,可你总是把人往好处想,还劝她别老和瑞音别苗头,小蝶不想让你觉得她心胸狭小,所以后来都不来找你抱怨了。”

我自知理亏,颓了下去:“是我错怪她了。”

“吃一堑长一智吧。”蝉儿叹道:“不独是宫里人谋算多,心毒之人其实处处皆有,往后去了外头,别再得罪人了,小心才是上上策。”

“好。”我垂头丧气地答应。

“你们都晓得我要出宫啦?”我问她。

蝉儿起身放下了我的床帐子,笑了笑道:“自然,昨日你让小蝶来把家私分给我们姐妹,她把这事跟我们说了,大家都舍不得你,金莲和金柳还哭了一场,最后一人拿了一幅你画的花鸟卷,说是要留个念想。”

她又道:“不说那么多了,你身子骨虚,先歇上一歇,等待会儿范太医的方子煎出来,我再来帮你起身。”

说罢把帐子掩好,麻利地挂上了小铁钩子蝉儿在紫宸殿的时候就负责伺候床帐,此事对她来说轻车熟路。

我试着动了动肩膀,不再有那种尖锐的痛楚了,之前范太医嫌我叫声太凄惨,回太医院取了草乌散给我,这草乌散不愧是太医院秘制麻药,敷起来见效快且效果好,就只有一个毛病:会丧失一部分行动能力。

帐子像一面松软的云,静静地垂在我床边,帐子里的我直挺挺躺着,半边身子在药物的作用下发着麻,帐子外的蝉儿在和太医交谈,吩咐宣微殿的宫女们打下手,我不想打扰她,微微转过头,眯起眼去看我屋中那一扇小小的高窗。

这屋子采光并不好,仅有的一点光线透过纸糊的窗子,模模糊糊地射进来,我看着那一点光亮,恍如隔世。

我想起我在安邑坊的家,房间里也有一扇高高的窗子,窗外种着攀援的花木,光亮从窗子里投进在,在桌上撒下温柔的影子。

如果不挨这一刀的话,我现在应该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我会从角门出发,跑出巍巍宫墙,路过从前工作过的门下省,路过永兴与安兴坊……五月带着槐香的风会路过我的肩头,我记得新宅子门前有一棵老榆树,它应该开花了吧。

我看着那束光亮,一种无名的冲动在感官迟钝的身体里流窜。

我知道自己的伤重,要休养,可这一刻我顾不得别的,只发了疯似的想回家。

我一把拉开了帐子,咬着牙坐起了身,蝉儿大惊,连忙跑过来把我又放倒在床上,问我道:“你做什么,这般胡乱动弹,是要拉到伤口的!”

不独是蝉儿,在外间忙碌的素行,金莲金柳也跑了进来,几人合力把我摁住,防止我笨手笨脚再次伤到自己。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理直气壮道:“陛下说了封后典完了便要准我回家,现在算着时间,皇后已入主椒房,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想回家去!”

蝉儿瞄了眼素行,小声道:“可是……你的伤势……”

我道:“这不碍事,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腿脚,便是爬也能爬出宫。”

说罢,咬牙挣脱开蝉儿和金莲的桎梏,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外走。

小金柳立时拉住了我,求救的眼光投向了身后的素行。

素行上前一步,淡淡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任你随意来去的吗,当众行刺一案尚未了结,你是重要的证人,岂能让你就这么走了?蝉儿,把她拉回去,屋子也锁上。”

我性情刚烈,吃软不吃硬,一听她竟敢关我,当下便猛力甩开蝉儿和金柳,指着她怒道:“岂有此理!你们六局自己御下不严,疏于监察,才在眼皮子底下闹出了行刺的丑事,素行姑姑你是尚宫局之首,不去陛下跟前负荆请罪也就罢了,还想耽搁老娘这个无辜挡刀的回家,我倒是想不通了,怎么有人的脸皮生得那么厚呢?”

进宫第一日时,我抽过素行一鞭,现在我怒气又上了头,手里痒得厉害,很想再给她来个一下子,两年里我对紫宸殿所有工作人员都改观过,唯独素行,我从进来第一日起就觉得她是李斯焱的狗,两年过后,她在我心里依然是条狗。

素行被我当头一顿大骂,脸色明显地白了白,手指屈起,指甲又嵌进了手心,胸膛像一个喘鸣患者一样起伏着,恨恨道:“我自会向陛下请罪,可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不准踏出宫门半步!”

我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束我?从前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视你为同僚,才给你三分薄面,眼下陛下亲口答应放我走人,你以为老娘还会再看你脸色?滚开吧,甭逼我动手。”

一时气氛紧绷,几个宫女吓得大气不敢出。

我与素行对峙之时,范太医听见了动静,扔下了还煎着的药,向我匆匆跑来,一进屋就目击了我嚣张放话的场面,他的胡须滑稽地抖了抖:“这……这是怎么了?沈缨你站起来做甚?快回去躺下!”

我瞪了他一眼:“范爷爷你别插嘴,我拿了陛下的准许出宫,不成想这老妖婆非要拦着我,过不过分!”

“出宫?”范太医顿时抓狂了,唾沫横飞地教育我道:“老大夫我从医数十年,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病患,你晓得你的伤势多厉害吗?差一点儿就插进骨头了,若不得好的医治,这条胳膊以后怕是连力气都使不上,还动手呢,是另一条胳膊也不想要了吗!”

我此时满心满意都是回家二字,虽知道范太医是为我好,但仍被他这个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了,那一瞬间,我只觉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都是拦着我不让我回家的大坏蛋,顿时气血上涌,浑身燃起一种不管不顾的执拗劲儿,一手把他拨到一边道:“我不信外头找不到好大夫,只知道一日被你们关在宫里头便要折一日的寿,今儿我非要出宫不可,谁知再待下去还要出什么状况?今天被扎刀明天是不是就要被抹脖子了?你们让开,滚边儿去,别挡老娘的道!”

范太医被我推了个趔趄,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素行也是,她看我的眼神惊诧又警惕,像在看一坨暴走的有害垃圾。

事后小金莲向我描述,说我那时候看起来真的疯极了,大有他们不让步,我就敢提刀砍人的架势,其实是的,那时的我生怕希望落空,无法离开,被恐惧和焦虑驱使,周身爆发的气场竟然连素行都被震得后退了一小步。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拖着受伤的肩膀跨出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