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下首乌泱泱的人群中,有双眼睛一直暗中观察着凤衡的一举一动,见对方神色不预地同太监说话,知晓时机已经成熟,于是站起身以献礼的名义,将一方小盒子递给身旁候着的宫女。

凤衡冷眼睨着站在下面的夏宵,对方脸上噙着温润的笑,却叫他品出了狐狸般的心怀不轨。

他打开那只外观朴素的木盒,里面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只有一条折叠起来的锦帛。

凤衡将锦帛展了开,方才的漫不经心骤然收敛,他瞳孔微缩,死死盯着上面写着的一行字。

片刻后,他扬手招来汪菱儿交代几句,又对另一名贴身跟随的侍卫吩咐一番。

两人领了命抱拳离开,凤衡这才回过头,目光如鹰隼般袭向夏宵。后者仰着头微微一笑,端的是一派从容,“臣送给陛下的礼物,陛下觉得可还算称心?”

凤衡一手捏着那只木盒,无人可见处青筋寸寸暴起,面上却回以森然的笑意,“丞相好手段,如此步步为营煞费苦心,从前倒是朕小瞧你了。论狠辣算计,我不如你。”

夏宵拱手一揖,“陛下谬赞,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臣只是比陛下更清醒些罢了。”

众人听他们打了半天哑迷,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不少好奇心重的偷偷朝凤衡手底下那只盒子张望,望了半天什么也瞧不清,遂只好作罢。

没多久这场小小的水花就算过去了,殿中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中间那批踏歌而蹈的舞姬身上。

.

归云观那两名弟子将晏瑾带到翠微山,三人沿着一条捷径小道登山。

走了许久后,晏瑾抬头看向昏暗天色,以及黝黑幽深的密林,迟疑地放慢脚步,“你们不是说,这条路更快些?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看见你们家道观?”

矮胖的弟子出汗最多,擦了把脖子脸上的汗,连声道,“快了快了!这条小道周围树木高大,挡了视线罢了,不然早就看见道观了!”

晏瑾心里虽然着急,可还没有急到糊涂的程度,三人上山之后走了多久,他心下有数,“你们之前说,道长昏迷时一直在唤我的名字?”

前面两人对视一眼,个子高那个回头笑嘻嘻道,“是啊,观主他一直在叫阿瑾,我们大家从没见过他那样,声音又零碎又凄惨的,听着都揪心啊!”

“……是么。”

晏瑾低低应了声,悄无声息停了脚步,趁那两人没反应过来,转身拔腿就往山下跑。

白渊从前叫过他许多次,可每一次都是直呼姓名,从来没有唤过他阿瑾。

两名弟子一直分了些余光留意他,见他突然转身就跑,两人当即跳起来,打了个唿哨对着前面的树林大声喊道,“你们还躲什么?人都跑了!还不快追!”

话音未落,树林阴翳间阵阵骚动,无数暗影如同夜猫般从两人头顶飞蹿而过,身法灵活密密麻麻,粗略看来人数至少上百。

晏瑾拼命往山下狂奔,耳边除了自己的喘气声,就是越来越近的树枝抖动的声响。

按照后面那群人追赶的速度,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落到对方手中,晏瑾正心慌意乱,忽然听见一道突兀的马蹄声从前面逼近。

夜色过于昏暗,他只能凭借树枝缝隙间洒落的月光判断落脚的方向,朦胧间看见山路下一抹高大的影子正纵马向他奔来,他尚且来不及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却听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喝道,“趴下!”

晏瑾下意识就埋头往地下扑倒,停的太急促倒地后在山路上滚了几圈,身旁有密集的箭雨刺穿草叶钉入泥土,头顶是铁器相击的钉铛脆响。

晏瑾脸上蹭了土灰和草屑,刚抬起头,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横过来抓住他的肩膀,顺势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放在马背上。

萧络将晏瑾放在身前圈住,猛然勒转马头换了个方向,一面留意前路往山下狂奔,一面靠听力辨别身后追兵的方位,反手格挡开尾随而来的箭雨。

.

宫内寿宴上,几位在朝堂之中颇有才名的文臣,趁此良机竞相向凤衡献上筹备好的贺词。虽然都是洋洋洒洒的讨巧章句,但在这种场合听到的内容,比平时在折子上看到的那些顺耳多了。

凤衡心里记挂晏瑾,点评时有些心不在焉,连续四五个人说完了也没记住什么内容,只是极为敷衍地表示一律有赏。

太常卿傅钰向来是舞文弄墨的好手,出身名门高户书香世家,眼见其他人唱和得差不多,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朝凤衡一礼。

众人皆以为,这位平时对阿谀卖弄之事不屑一顾的直臣,今天也要露露头博取圣眷,于是纷纷坐直身子,抱着瞧热闹的心思等着他接下来的贺词。

傅钰此人浓眉大眼鼻高唇阔,一眼看上去庄严板正的气息扑面而来。

行礼之后,他仰首对凤衡说话,声音也如同身形一般,底蕴浑厚如鸣瓦釜,“溢美之词前面几位大人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傅某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既然如此,臣请为陛下历数,即位以来种种流芳百世的功绩。”

评判功绩一般是在祭天封禅这种极为正式的场合,平时鲜少有人会如此一板一眼地提出来,更何况凤衡即位仅有一年,要说做了什么流芳百世的文治武功还真算不上。

结合近来凤衡的所作所为,众人皆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些嘲讽意味,却见傅钰又行了一礼,接着道,“臣赞陛下胸藏机谋智略过人,韬光养晦蛰伏多年,拉拢朝中重臣结党站队,一年前起事逼宫以下犯上篡取皇位。臣赞陛下心如铁石无父无臣,不顾父子君臣伦理纲常,将太上皇软禁于宁寿宫,又以一杯鸩酒毒杀幼弟,谋害王储僭位夺权。”

他说出第一句时,四周瞬间鸦雀无声,说到此处,方才等着瞧热闹的大臣宾客皆冷汗直下。

偷眼去瞧上首凤衡的反应,却见他脸色虽然难看,却仍然靠坐在几案前不动声色地听着,似乎是想听对方还能骂出什么词来,并没有将话音打断。

傅钰道,“臣再赞陛下近来宠幸男妃荒淫无度,戏耍臣下良士心寒,立妖妃为后,竟致使一代忠良血溅太和殿。陛下即位短短一年,却留下无数令人称颂的丰碑硕果,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幸,我浩浩大昱国之幸!”

傅钰说得义愤填膺,四下里却一片死寂。众人皆埋低脑袋半点声响也不敢吭,凤衡一手撑着脑袋,森冷地笑了笑,“傅大人骂得好畅快,那你知道,骂完这些话,会有什么后果么?”

傅钰仍然昂首抬头站在下面,与凤衡死僵着对峙。众人心道这些事大家心知肚明,烂在肚子里也就罢了,在这种场合当着凤衡的面骂出口,还骂得这么义正辞严,那不是找死吗?

凤衡抬手,侯在大殿四周的禁军立即拔剑,将席间众人团团围住。

他对着傅钰道了句拿下,禁军刚要动手,大殿外突然涌进来一大波披坚执锐的士兵,人数装备更在禁军之上,声威赫赫破门而来,将殿中所有人又围堵一圈。

这些人都是月城中重臣的府兵。夏宵以太上皇凤干的名义将一批重臣策反后,那些人各自交出手里一部分精锐助他成事。

方才宴饮时,皇宫大内早被夏宵的势力控制,这群府兵在外面蓄势待发等候良久,只等里面禁军动手时就冲进来。

凤衡发觉局势不对,转身看了一眼,身后却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贴身跟随的两名侍卫,一个被他叫去通知萧络,一个去调动暗蛟营救人,眼下他已经没有底牌可以自保了。

大殿中一派僵持间,夏宵不疾不徐站起身,踱步走到傅钰身旁,“事关昱国内政,夏某身为琦国来使,自知不便插手此事。既然如此,那么就请贵国君臣自己出面解决。”

他拍了拍手,站在门口的府兵让出一条道,在小太监的引路下,四个人先后踏入殿中。

看清来人,伸长脖子张望的众臣不由大惊失色,这四个人赫然是凤干、凤连、慕维与小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