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贵为国公,又还会有何事要寻他,陈识不解,不过他天资聪明,瞥眼祖父父亲,又冲王崇与从陆希娘作揖:“有事您吩咐便是。”
不只是陈识,便是陆希娘也不清楚王崇他如何就出这番话来。
王崇唤周兴嘱咐道:“前儿我得了几块龙香剂,你领两位舅爷和表少爷去看看可有合心的。”
他半句不提陈荣,众人便知他私下有话要讲。
不一时,厅内丫鬟小厮皆退了出去,仅剩国公爷夫妇与陈荣三人。
王崇偏身帮陆希娘理了理身后软垫,又往茶里搁了块饴糖递给她方与陈荣道:“论说长辈们的事我不该乱议,然而我……母亲去前唯独放心不下,她一直挂念着你们,想见一见。何况我那外祖母,说句不恭敬的话,我行走刑部,却是看得多,总觉她当初死因有蹊跷。”
陆希娘手微顿,将茶盏置在案上怔怔看眼王崇,王崇不着痕迹轻轻攥住了她的手。
陈荣闻言慌张起身,他六十多岁的人,脚步踉跄着走了两步跪在地上道:“国公爷,舍妹已去近四十载,我陈家久居祖地,与京中全无往来,您所说之事小人确实不知。”
听他这般说,王崇并未不悦,而是亲自走过去扶起他道:“不过亲戚们说说体己话,我并无别的意思。只……”
王崇转身回椅中坐下,安抚般碰了碰陆希娘的手,叹息一声:“只是我母亲视我为若亲子教养我长大,我为人子,悯她这一生孤苦。幼时失恃,后由亲爹后娘骗着嫁人,守了大半辈子寡……”
0115 破釜沉舟
王崇话说至一半,颤颤巍巍坐在椅中的老叟不知想起什么,垂首掩面抹了把泪。
这陈荣只得一个胞妹,就是陆希娘她母亲。家中对这个小女儿疼惜得很,兄妹两人感情甚笃。当初闻得胞妹去世,他那时年轻气盛,领着家仆将伯府门前的铺首都砸了。
可是又能如何,他陈家一介布衣,纵然为胞妹抱屈,却无计可施。
伯府反而一纸诉状递到府衙,他在狱中待了两月受尽折磨,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不过半年就跟着去了,父亲悲痛之下卖家产领着一家人远离京城。
父亲临终前仍耿耿于怀,自己那外甥女,总归是伯府大娘子,家中倒不曾为此多担忧过。不想她竟凉凄凄过了一辈子,也早早地去了。
然而此刻陈荣虽说心中悲怆,但终究没有说旁的话。他心觉王崇提及此事蹊跷得很,莫不是与伯府有怨。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京中的公侯世家,哪个他都惹不起。
王崇未逼迫他,祖孙几人在府内用过午膳方才离府,且送了几块难得的墨,连同应过陈识的书也教他一并带回去。
王崇令周兴亲自送他们出府,又这般对他们道:“舅爷们既来了京中,不妨多住几日再走。”
陈荣心事重重复而作揖,王崇与陆希娘回了后头厢房。
陆希娘欲语还休,春兰端了青瓷沙锣来给她净手,她慢吞吞拿帕子擦手,待春兰退出去,对王崇说:“崇哥儿,你那话的意思,我母亲莫不是他害死的?”
她连“父亲”都不愿意再称呼。
其实她心里何尝没有这般猜测过。
王崇接过她的帕子,半蹲身在她跟前帮她把指尖都擦干,方说:“无论事实如何,他生你一世,骨肉之情你早还清。”
再说陈家祖孙四人离开国公府,陈荣一路神色郁郁,回去后便推说身子抱恙将自己关在屋内。
他两个儿子都是孝顺的,正商议着请个大夫替他瞧瞧,倒是陈识在旁说道:“父亲、伯父,祖父自打回来便闷闷不语,莫不是国公爷提了什么教祖父为难的话?”
“我看这贵人夫妻,却比县太爷架子还少些……恐不至于……”
“我瞧着也是如此。”
陈识思忖片刻道:“不若我先同祖父说会儿话,再作打算。”
“也好,父亲惯来器重识哥儿。”陈识大伯道,“哥儿问问你祖父可要用膳。”
陈识进去不过半刻钟便走出来,他父亲正要上前追问,见他身后门再次打开。陈荣穿了身灰色大氅,扶着门框站在那处拢了拢袖口。此刻已是黄昏时分,他看着像是要出门。
“父亲。”
陈荣却望向陈识道:“识哥儿看事这般聪慧透彻,若早生四十年,我陈家何至于……”
他叹口气,又亲自去吩咐国公府派来伺候的马夫,只说自己要出门。
陈识父亲扭头问他:“识哥儿,你同你祖父说了什么?”
“昔日项王破釜沉舟,方能大败秦军,名扬诸侯。我陈家先祖当初不正是这般才弃了商籍,祖父只是想通了。”
0116 告状
话说这正月刚过去不久,京中不知哪里来的传言,道这仁平伯世子乃是奸生子。勾栏瓦舍附近的说书人便也来跟着凑热闹,将这几十年前的旧事传得儿有鼻子有眼,犹如亲身经历过一般。
不过这编排归编排,如今世风便是如此,京中平民闲暇就爱听这些,就算是宫中官家也难免被当作谈资。何况仁平伯府还攀了安国公府这门亲事,众人就算私下说笑,也没有搬至台面上的,不至于伤筋动骨。
哪知这日开封府衙却来了位六旬老叟,姓陈名荣,原是汴京人士,四十年前迁居祖地。状告仁平伯贪念美色,逼死发妻,且有当年仁平伯与崔氏幽约的手书为证。
官家即位二十余载,多有民告官之事,开封府尹邵大人听闻关系到人命官司,丝毫不敢怠慢。
陈姓老叟虽义愤填膺、声泪俱下,便是证实崔氏先前与仁平伯有染,后头谋害发妻终究并无实据。偏这案子所涉过多,邵大人不敢擅断,此案一而再三,便递到了御前。
王崇乃天子近臣,且又在刑部,官家特意唤他至跟前,问道:“说来这原告被告皆与卿有关,原告家的姑奶奶陈氏可是你那养母的生身母亲?而这被告,又是你妻子母家?卿觉此事当如何办才好?”
王崇忙叩首答道:“此事臣与原告、被告皆有干系,不敢乱议。”
“无妨,你起身罢。”
王崇听了方道:“官家,此事臣亦有所耳闻。论说四十年前的旧事,纵然擅理积案的宋公犹在也难断,不好教人信服。人命官司兹事体大,自然不能凭原告一面之词。”
官家端坐着看他眼并不言语。
他又行礼道:“官家问臣意见,臣不敢不答。臣听闻,仁平伯却不曾否认与其夫人有逾矩之事,臣先外祖母在九泉之下怕是难以心安。此事有违伦理纲常,世人对公爵之家尤为看重,市井中已有闲言碎语。”
王崇当真清楚官家心思,官家有意削减宗禄,然而各家府上拜将封侯皆是于本朝有功,官家无论拿谁开刀都难免有过河拆桥之嫌。
他在这当口让陈荣来把事情闹大,这会儿又在官家跟前说了这些话,可不正是“瞌睡递来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