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隔着窗杦,院外绿珠的尖叫声却愈来愈放肆,将她耳边萦绕的经文震的几不成形。关泠咬牙,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抛下佛经,又重新拣起地上的皮鞭,开门寻着那声去了。
关泠走到长廊前,才发现自己这僻静的小院里乌乌泱泱站满了丫鬟侍卫,心里有些诧异,悄悄将鹿鞭收进袖中。
那排侍卫见了她,纷纷躲避,慌忙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似乎撞见了什么黑面罗刹,毕竟这位表小姐素日里对待下人的暴戾手段,足以让整个宁府的一半侍卫都闻风丧胆。
关泠走到人群中央,才发现绿珠连同其他几个院子里的丫鬟都被束住手脚,硬生生按在地上,一个老嬷嬷正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脸上甩着耳光。
“住手。”关泠怒斥,挥出皮鞭,缠在那嬷嬷粗壮的手臂上,不等众人反应,她抬手一扬,那老妪的身体便如绣球一般滚了出去,撞到一旁的廊柱上,砰的一声,霎时头破血流。
“谁给你们的狗胆,敢来这里吵本小姐睡觉?”她身形一转,长鞭又如蛟龙入海,青蛇吐雾,打在一旁施恶的四个侍卫脸上,引起一片哀嚎,血沫横飞,其余人吓破了胆,纷纷下跪求饶。
“表小姐饶命,是……夫人让我们过来……”为首的嬷嬷冷汗涔涔,吞吞吐吐,心里后悔不迭。原来这就是将门之女,小小年纪就功夫过人,偏偏又心思狠辣,她千不该万不该过来触她的眉头。
“舅母又有何事?”关泠见怪不怪,傅夫人厌恶她,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外祖母还在府中,她怎么敢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泠儿,放肆。”宁老夫人自长廊尽头徐徐走了过来,大舅母傅夫人及四个丫鬟搀扶左右,身后跟着若干侍卫,架势不胜庄严。
关泠见到祖母,忙福身行礼,身后的嬷嬷侍卫们也顾不及身上正淌着血珠的伤口,一同跪拜主母。
宁老夫人没有像过去那般慈爱地将关泠搂在怀中。她瞧着她宠爱的有些过头的这位掌珠,心中凄切,纵然是品性差了些,模样上却一点儿也不输当年的宁真。
鬓发如银的老夫人念起自己唯一的嫡女,又想起孙女宁葭同样红颜早逝的悲惨命运,不由得悲从中来,痛不欲生。
如今,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位幼女,却要亲手将她送进尔虞我诈的深宫,她如何狠得下心来,去开这个口。可是,若触犯了天子,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你姐姐怕是回不来了,你外祖同舅父商议,要将你嫁给小王爷。”宁老夫人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不忍与心痛,却还是一字一句将长辈们的盘算宣判了出来。
关泠如遭雷击,呆呆伫立在原地。
这与她前世的记忆并不相符。
宁葭怎么会回不来了呢?
0006 天机
宁相府的书房筑在阁楼深处,青石铺道,奇草斗妍,沁着缕缕花香,十分僻静,老丞相在书房里闭门不出,关泠已经在门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她跪得四肢麻木,头脑昏昏沉沉,心里却愈发清醒和绝望。
终究还是亲疏有别罢。
上一世,天子第一次提出联姻的时候,宁葭不愿嫁入皇家,也是这样跪了几个时辰,外祖便允诺将婚事一再推迟,后来才有了关泠病重,宁葭出走的变故。
怎么到了她的头上,分明用同样的方式哀求,却丝毫也改变不了数日之后就要被送进皇宫的命运呢?
“外祖,泠儿有一个条件。”关泠不再挣扎,挺直腰肢,抬眼望着头顶的雕栏玉砌,思忖道,“既然对天子称姐姐在浮山寺养病,泠儿应该也在那里面见王爷才是。”
进了皇宫,见了天子,见了六宫娘娘,以宁葭的身份于街市抛头露面,那么此生她又注定只能像前生一样,一辈子都在深渊处觊觎别人的恩宠。
“允。”
七月初七那天,正是人间的乞巧节。往年的这一天,浮山寺里必定香客满园。长安城里有句传言,只要是在七夕当日来此庙观音阁上香祈福的善男信女,必定都能够寻得一桩美满姻缘。
只是这一日,大大小小的山路皆被封锁,整座寺庙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除了原本居住在此的僧侣,以及一些位高权重者,其余闲杂人等皆不可上山。
关泠端正跪坐在蒲团上,身上裹着华贵隆重的锦衣华服,头顶佩戴着御赐的金蝶戏花步摇,额间一点鹅黄,耳珠微垂,眉眼都被刻意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想到即将要见到的那人,心里便十分地局促紧张。此时沈玠只不过才十五岁,对前世活了二十年的她来说,只能算得上是一个黄毛小子罢了。
饶是这么自我安慰,一思及他前生那些狠厉阴鸷的手段,粉白的手心还是蓦然生出许多细汗。
庙堂里神像森严,窗明几净,静谧得恍若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
关泠如坐针毡,愈发心神不宁。
如果重生一次还是改变不了前世悲惨的厄运,那么判官让她重生的意义何在?
正当她冥思苦想如何破解这场死局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段沉稳的脚步声,轻徐缓慢,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关泠的脊背僵硬到不能动弹,一时间只觉得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她艰难侧过头,准备起身下跪行礼,却看到来人一袭朱红袈裟,手上的佛珠明亮得险些刺伤了她的眼。
“清原大师?”她松了一口气,却又立刻警觉起来。
世人皆知,浮山寺的主持清原法师在古稀之年突然参透佛法,领悟六界真谛,三魂已随着佛祖西去,还留有六魄维持着这肉身。能知生死,断福祸,所作预言,皆是后来真真切切发生之事。
前世她不信鬼神,大言不惭追问清原她阳寿几何。大师道天机不可泄露,她便抓了庙里的十个和尚来要挟。最终清原忍无可忍,断言她此生只有堪堪二十载的寿命。
关泠自然不信,却也怒气难填,命人在那几个和尚的脸上刻字映青,又施了一顿杖刑,才肯放他们归去。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那几个和尚皆暴毙身亡,不得善终,此事并非关泠所为,恶名却也按在了她的头上。只因为她是七王妃,大理寺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施主与贫僧素昧平生,何以得知贫僧法号?”清原讶然微笑,白须轻扬,脸上的纹路亦带着三分狡黠聪慧。
“我与大师有缘。”关泠无法确认面前的老者是否真如百姓传言那般神通广大,不敢掉以轻心。
其实她仍是想问今生今世,她的命运又将如何?
“王妃娘娘,贫僧过来是想告诉您,王爷已经到了,正在普渡院品茶。”清原交代完,便执着羽扇,径自走在前头,翩翩去了。
绿珠在后头窃窃私语:“这是什么得道高僧,也忒没规矩了。”
“慎言。”关泠睨了她一眼,踩着那双并不合脚的锦绣双色芙蓉鞋缓缓走出大殿,她周身的所有物件,全都归宁葭所有,就连这张脸,也因三分肖似,画成了宁葭的模样。
她既然是顶着面具见他,就不应当有所畏惧。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似乎有几百年未曾见过他了。
0007 赏花
清原大师似乎只是来传话,并未有引路的意思,关泠屏退了一众丫鬟侍卫,只留了绿珠在身边,凭借着前生记忆,绕过错综复杂的亭台楼阁,缓缓走向被满湖荷花重重叠叠环绕在其间的普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