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你给自己种下化相之术后，真的没有痛苦了吗？”

摇光注视着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没有对你，对妖域外天地万物的爱，我的确再也不痛了，很轻松，好像摆脱了尘世间的一切苦恼忧患，可是……”

那种行尸走□□长无趣的生活，和焚心剐骨的痛苦想比，他现在还是宁愿要那样激烈的感觉。还好化相之术化去的爱并没有真正消失，在苂渊上空的那一晚，他窥见了事实，体会到了她的心境，化相之术在那一瞬间消解了一丝，不过他给自己下的术力太强，只有到了樱颜的相界里时，看到她被那只蝎妖抛下，一下就越过了那个临界点，一切随之土崩瓦解。

陶桃了然，放开狐尾，“我都明白啦，咱们往后都好好的……好了，天都大亮了，我要下去了，等寒胤回来，你好好和她谈一谈。”

“下去？你要下到哪里去？”摇光脸色微变，“你不陪着我吗？”

陶桃一笑，“我要下去看看‘陶桃妖食馆’，我还答应寒胤多研究几个菜谱出来，别的不说，有两样我一定要做出来。”

她把细了一点的手臂给他瞧，“你看看！我都瘦这么多了，必须赶快补，我要吃松子鱼，拿多多的兽油来炸，还要撒多多的松子。”

摇光瞧着她的手臂，点点头赞同，“说的也是。”

陶桃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后，两条胳膊搂住银狐的颈子，整个人压到他背上，好像要他背着她一样，“我还想用木薯粉和山药粉代替糯米粉，试着做小丸子出来，再配上酿的果子酒，不就是酒酿小汤圆了吗？”

“摇光，”她语声甜糯，在他耳边吹着气，“你晚上来不来吃？我给你弄一个雅间，保管你满意。”

他还能怎样？这难道不是世间另一种无坚不摧的魅术么？摇光无奈地笑，悻悻收了狐尾，又是不舍又是期待地说：“你去吧，晚上我来。”

晚间的河谷热闹犹剩往昔，摇光没有让鹔乌载着，自己披了一身黑色的兽皮，头发也盖住，静悄悄地来了河岸。

妖食馆的规模比之前又扩大了不少，妖物们听说今晚有新食推出，沸沸扬扬地都来挤着。美珠头上坠着陶桃给她用羽毛做的花球，跟在陶桃身后忙这忙那。离河岸最近，风景最好的一间草棚里，坐着河底那几个老蚌妖，此时老蚌妖们居然都没打瞌睡，一面慢吞吞地吃着，一面听陪在旁边的青蟒妖说笑话。

红烟仍是严肃警惕地在河岸边巡视，大管事鹘鸰妖越忙越精神，只是仔细看，好像长胖了不少，人形的腰身上，肚子都凸了一点，不知道这样下去，往后还飞不飞得起来。

摇光坐在陶桃给他安排的“雅间”里，不无好笑地想着。这“雅间”远离主食馆，孤零零地几乎被隔在了妖市的尽头，它当然也只是一座草棚，不过陶桃拿花枝绕着木柱子围了一圈，的确也花了不少心思，总之他坐在这里，心里喜滋滋暖洋洋的，看着五光十色的妖市，也很喜悦开心。

狐眼闪动着炫丽的光芒，穿透熙来攘往的妖市，追随着陶桃的身影。她忙碌而又快活地穿梭于食馆的“厨房”之中，指导着鹘鸰安排的几个蟹妖“厨子”，既专注又满足，一会儿又热络地把满脸不情愿的红烟拉进一间草棚，在她面前摆上一盘松子鱼。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他不在的时候，她尽管也会伤心难过、痛苦失落，但从不会耽误该做的事，反观懦弱的自己，即便是自认为“看清”她的真心后，要离开她也只能借助“化相之术”来化去一切爱恨，否则他根本没有办法抑制住濒临崩溃疯狂的情绪，心平气和地离开。

那是极度痛苦和无奈之下的选择，摇光此刻回望过去，很想拍拍那只在黑暗中孤立无助的、初生的银狐脑袋，告诉它直面爱和痛苦才会令它成长，选择逃避和视而不见不仅无济于事，还会伤害自己，也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此时草棚里进来一人，摇光微讶，把粘在陶桃身上的目光收回来，“您回来了？”

寒胤笑道，“刚回来，听说今晚陶桃要出新菜，赶着和你把事情交代了，去吃第一轮。”

“您……有什么事要交代？”

寒胤坐了下来，摸出一件东西往他面前一递，“你要和陶桃出去吧？这纵行令你拿好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摇光低头看着那小半个手掌大小的石片，一时没有伸手去接。那时在樱颜的相界里，他险些没有经受住她的诱惑，把这枚纵行令交出去，后来他去妖冢深处前，便把它交还给了寒胤。

寒胤显然误会了他的沉默，将纵行令放在石桌上，轻叹一声，道：“摇光，我知道你怨我，那时我助你驱散心魔时，看到了你和她吵架，你在化银之时心神不宁，认不出来情有可缘，我虽不知道那是谁，也没有余力去追究，但我的确知道那不是陶桃，我没告诉你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我想要你进妖域来，一是当时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你是银狐，只有银狐才能做诡狐的妖王，我不能让诡狐的王座悬空，二是我很需要化银的方法，不仅是我的两个孩子，还有其他的白狐，有你亲自教着，自然好过我们空拿着法子瞎摸索。诡狐一族必须要有银狐镇守，在这妖域里才能更好地生活繁衍下去。”

她说完，摇光心中对她的一点芥蒂也都消散了，他伸手拿过那枚纵行令，低声道：“我没有怪您，您救了我，而且是两次，没有您提议，陶桃也不会背我去妖冢，何况我化银那时您也没有逼我，来妖域是我自己决定的，给自己种下化相之术也是我的选择。”

他说完，微微一笑，“现在这样，真是最好的安排了。我是灵狐，出生于栖枫谷，总还是想回到故乡，只是纵行令我拿走出去了，您以后……”

寒胤笑道：“我不会再出去，你们倒是可以进来看看我们，不要像灵妤那老古板一样。”

正说着，两只小白狐欢快地跑了过来，摇摇尾巴跳上摇光膝头，摇光笑着摸摸小狐狸的脑袋，第一次对这两只小狐狸生出疼爱和依依之情。

寒胤沉下脸来斥道：“都多大了，赶快下来！这样像什么话？”

一只小狐狸说：“你带我们去吃松子鱼，我就下来。”

寒胤瞅着它道：“吃！都去吃，不过要化人形，你能化吗？”

小狐狸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我和哥哥一年前就会变啦！”

“是么？那我们去吧，和摇光说再见。”寒胤教着小狐狸，朝摇光点了点头，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童，出了草棚。

过了一会儿，陶桃端个石碗进来，看了看寒胤的背影，“你们怎么说的？”

摇光朝她晃了晃手中的纵行令，陶桃大喜，“我就知道，她是很好的。”

摇光点头，看向她手中的石碗，“真做出来了？”

陶桃得意道：“会有我做不出的东西么？快来尝尝。”

摇光满心欢悦，正要吃，又问她，“你吃了松子鱼没有？”

“还没呢，”陶桃在他对面坐下，把脑袋凑过来，“先和你吃了这团团圆圆的汤圆，我再去。”

他闻言，先舀一个给她吃了，然后舀一个送到自己嘴里。

“好吃，我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在这种地方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小汤圆，”她夸赞着自己，忽而又叹了一声，“怎么有点舍不得这里呢？”

摇光朝草棚外看去，五花八门的半人半妖全都拥挤在河的这岸，河面倒映着星星点点的萤光，其实都是熟悉的景象，但亦只有今晚，才仿佛觉出了这里的生机勃勃和热闹有趣。

“是啊，”他喃喃道，“可惜世间总会有离别。”

陶桃走后，他把一碗汤圆慢慢吃了个底朝天，飘着酒香的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坐在这里一面等着她，一面瞧着热火朝天的妖食馆，间或看看无边夜色。

就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两个月后的深秋，天净如洗，枫落渡口的茶摊又添了几张桌子，茶客们三三两两地坐着，秋风吹来枫露河上湿润的凉意，黛山红叶疏阔延绵，依依不尽。

茶摊最角落的桌子上摆了枫露茶和几碟糕点，边上坐着个银发白衣的男子，一手拿本书在看，一手撑着额角，坐半天都不动一下。

这里是栖枫谷狐族人来往频繁的地方，所以尽管这男子容貌惊艳绝伦，茶客们也只多看两眼便罢了，并不以为奇。

他一直等到午后，糕点吃完，茶客都换了好几拨，这才等来了要等的人。

“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