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看了徐元文一眼, 眼神带着明?显的蔑视和?不?屑,虽然她跪着但是气势却丝毫不弱于?人,昂起头对着康熙道:“皇上,民妇是个俗人, 舞刀弄枪信手拈来书却没读过几本, 听不?懂这位大人那套弯弯绕绕,但是民妇却有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说, 不?知皇上可?否恕民妇直言?”

康熙听了这大白话不?由得一怔, 心中的不耐和抵触不由得消退了些, 甚至涌起一些好笑的感觉,于?是宽容地道:“汝尽管道来, 朕恕你无罪便是。”他知道何氏说的是大实话,姚启圣这位夫人虽然称不上目不?识丁, 却也着实没多少学识,让她跟徐元文这种大儒辩论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徐元文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原本胸有成竹的质问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人家根本不?接你的茬, 甚至坦白说她听不?懂,难道他还能?抓着一个愚妇说教不成?微微转头看向纳兰明?珠, 见他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显然也没想到这何氏竟然不按牌理出牌。

何氏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声音铿锵有力地道:“民妇虽然看不?懂朝廷给我家老爷定的那一大串罪责,但是基本听懂了一些内容,大致是说我家老爷贪墨军饷库银, 蓄养私军, 与施琅关?系不?好,还强纳同僚女儿为妾之类的, 是吧?”

“咳咳……”康熙猛不?丁听到这么不?客气的大白话,忍不?住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却还是点了点头应道,“不?错,大致是这么个意思。”虽然姚启圣犯的错不?单单是这么几条,但是以何氏的学识能?理解到这些内容已经算是全面了,他也没打算给她解释太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到康熙的回答后?,何氏脸上浮现?了奇怪的神色,她又?问道:“既然我家老爷贪墨了那么多钱,为何民妇却发现?家中越发穷困潦倒?原本姚氏一族在江南也算博有名声,祖上数代经商倒也颇有余财,自从?老爷当了官儿之后?,民妇只见到老爷不?停掏家底往外填补,却不?曾进账一分半钱,甚至连俸禄都不?曾往家中拿过。

尤其当了闽南总督之后?,老爷更是变本加厉,先是变卖家中产业,后?来又?四处筹钱借款,原本住着的宅子都抵了出去,若非族中长老以死相?逼,怕是连祖宅都要当了去。从?家有余财到家徒四壁,连旧疾复发都无钱看病买药,民妇只问皇上一句,朝廷口口声声说老爷巨贪,试问有老爷这般越贪越穷的官儿吗?

至于?强纳下官之女为妾?呵,老爷自从?到了闽台一带,哪天不?是风雨来雨里去,不?是在军营里训练士卒,就是在海边劝说百姓迁居,偶尔回到家中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就会立刻被叫走,纳妾?纳回来吃光余粮,然后?跟着全家一起饿死不?成?”

康熙听了这再直白不?过的血泪之言,心中也是难免触动,他自然知道姚启圣没有贪墨,甚至还自掏腰包补贴了不?少,所以他才会在徐元文等人弹劾之后?按下不?表,甚至没有给予任何实质上的处罚。只是他真的没想到姚启圣会做到这等地步,竟然将自己搞到家徒四壁,几近饿死的凄惨境地,也许当初真的是自己太过苛刻了吧?

“姚……姚卿如今身体如何?旧疾可?曾痊愈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康熙对姚启圣其实早已淡忘,如今想来当初将靖海侯封给施琅,而未对姚启圣有任何封赏又?何尝不?是最大的不?公呢?这意味着姚启圣多年的辛苦筹谋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不?但落得一身伤病,甚至还要被泼上一身的污水,背负着骂名死去。

何氏脸色一暗,身形微微颤抖了下,声音略带哽咽地道:“还能?怎么样呢?战场上留下的伤,事后?有没有时间?好好调养,创口反复崩裂留下暗疾,若非还有一些亲朋故旧时常接济,怕是早就走了。老爷如今说难听点就剩下一口气,心头还有那么一点不?甘,所以民妇才会冒死来敲一敲登闻鼓,替我家老爷问一问。”

康熙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过去知道姚启圣重病将死,他心中只有解气,甚至觉得他是自作自受,如今看着殿下那满头华发的老妇为姚启圣鸣不?平,他再无半分怒气,甚至油然而生几缕愧疚之意,只是这点愧疚不?足以为姚启圣翻案,因为这攸关?朝廷的信誉和?天子的颜面,已然盖棺定论的局面若要掀翻,牵连重大,首当其冲的便是靖海候和?明?珠一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显然明?珠等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一个姚启圣掀不?起风浪,更何况是姚何氏这么一个妇道人家?徐元文淡淡地站在那里,对何氏的泣血上告毫无动容,反而不?屑地道:“姚启圣身为福建总督,本就该为民谋福祉,他却大肆扰民,拿着银钱邀买人心,若是按着朝廷的谕令行事,立身持正,与同?僚同?进同?退,如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何氏闻言却是冷笑连连,转过头利箭一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徐元文:“这位大人既然这般大义凛然,想必是清官了,不?知家中可?是过得比我家老爷还要清苦些?哦,听说您在老家资产巨万,良田千顷,不?知作何营生这般豪富,民妇倒要让老爷好好学一学!”

徐元文脸色青青白白变换了一遍,一甩袖子干巴巴地道:“本官出身昆山徐氏,祖上还算薄有资产,平日少有花销,自然无需为生计发愁。”他背后?几乎要被冷汗浸湿了,若是换了姚启圣在这里,他还能?引经据典将其驳斥得体无完肤,但是遇上这么一个满口大白话的愚妇,什么话都敢讲,他与之多争论一句都嫌失了体面。

何氏轻哼了一声,她虽然学识不?丰,但常年混迹市井,对于?这昆山三徐自然是如雷贯耳,以清流名士自称的三兄弟在昆山老家的名声可?不?怎么样,说徐氏横行霸道还是轻的了,简直就是当地的土皇帝,家族田产几乎占据整个昆山的大半,对名下佃户生杀予夺,无所不?用其极。

“皇上,民妇自知口舌笨拙,无法与朝廷大员相?争,身上有老爷亲笔书信一封,恭请圣上御览。”说完从?怀里暗袋中掏出一份厚厚的纸包,高举过头顶。

康熙轻轻叹了口气,对身边的李德全微微点头。李德全走下丹陛,来到何氏面前,接过了她手上的那个纸包,将之放在托盘上,拆开了细细检查,确认里面只有一叠写满字的纸张后?,才将之呈到御前。

康熙接过来一看就知道是姚启圣的亲笔,足足三十?几页宣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馆阁体,于?是拿出几张略微翻阅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非为自己的冤屈申诉或求情,反而是福建各地的山川水文图纸,以及对台湾及沿海的发展规划,康熙不?过看了几页便差点沉迷其中。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殿下的何氏,略微抬头道:“何氏平身吧,姚启圣一片为民之心朕明?白,他那脾气太过刚硬耿直,并不?适合朝堂,也许是朕太过责备求全了,朕会派人送汝回江南,让他安心养好身体,朕等着他亲自实现?这份构想。”姚启圣是有大才的,就这么没了确实可?惜了。

何氏蹒跚着站起身,粗布衣裳的背后?已经被鲜血渗透了,一片暗红色血渍缓缓扩散开了,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咧嘴笑了笑:“多谢皇上,有您这句话,我家老爷也算有些活头可?盼了,只是回江南之前,民妇尚有一事未曾了结。”

徐元文一听这话,不?知道为何心头突突乱跳,转过头死死盯着何氏,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特别针对自己,这回怕是又?要攀扯自己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江南一路行来,民妇盘缠用尽,多亏沿途各方?乡亲接济,曾途径昆山地界,受当地佃户之托送万民血书一份至御前,还请皇上御览。”

此?言一出,顿时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整个朝堂都不?淡定了,嗡嗡之声四起,万民血书啊!这是什么概念?唯独民怨沸腾到无法遏制的情况下,老百姓才会铤而走险写这种血书,因为署了实名就有可?能?被顺藤摸瓜铲除掉,往年都是试图拦御驾告状之人的手笔,没想到这回居然另辟蹊径,竟找了个敢上京敲豋闻鼓的强人。

徐元文此?时已经脸色发白,垂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一提到昆山他心里顿时一个咯噔,那可?是他的老家啊!而且自家族人是个什么德性他一清二?楚,是根本经不?起查的那种,他眼神游移不?定,很快落在纳兰明?珠上的身体,眼中露出乞求的目光。

面对徐元文的请求,明?珠只觉得脑门青筋突突直蹦,心中暗骂:早就叫你管束好门下,结果你不?听就罢了,护起短来还没玩没了,什么脏的臭的都要护着,结果这下好了,万民血书这可?是个大杀器,一旦皇上追求起来,昆山徐氏怕不?是要被人家给一锅端了。

风起云涌(九)

果不其然, 康熙看了那血书勃然大怒,根本不给徐元文自辩的机会,直接下令两江总督彻查昆山徐氏一族,若查证属实, 则依律从严从重惩处。

当日庭议结束后, 康熙带着姚启圣的信件来到钟粹宫,将何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宜敏, 唏嘘道:“朕本以为姚启圣乃恃才傲物, 罔上欺下之辈, 辜负了朕的信任重用,没想到他落到这步田地依然不忘家国?百姓, 当初是朕一叶障目,以至于叫他受了冤屈。”

宜敏听?完对姚启圣她并未开口评价, 反倒对于何氏啧啧称奇:“何氏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不畏生死为夫婿做到这般地?步,集坚毅、果敢、忠贞于一身, 叫妾身感?佩不已?, 若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见这位奇人。”

康熙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论?他对姚启圣观感?如何, 至少何氏给他的印象极佳,他开口道:“敏儿若想见她倒也不难, 朕打算恢复何氏二品夫人的诰命,到时候你就可以召她入宫了。”

“皇上所言极是,这等重情重义的女子可为天下楷模。她如今有伤在身, 又年事已?高?, 也不好再舟车劳顿,不如就将她安置在妾身的别院里?休养吧, 如此也能避免不少麻烦。”宜敏很是欣赏何氏,打算护她一二,免得?有人狗急跳墙干出点不当人子的事情来。

康熙想了想也同意了,虽然纳兰明珠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也不至于睚眦必报到针对一介妇孺,但是徐元文三兄弟可就不一定了,这次昆山徐氏被打得?措手不及,百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宜敏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这边一得?了康熙的允许,立刻就派人将何氏送走了,等明珠一党反应过来的时候,驿馆里?早已?经没有了姚启圣夫人的踪影,私底下一查得?知是皇后派人接走的,瞬间脸色都?无比难看起来。

“公?肃,何氏之事就到此为止吧,皇后既然出手相护,必然是得?了皇上的授意,你若是还不依不饶,恐怕连最后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明珠叹了口气,对一脸颓丧惊怒的徐元文摇了摇头。

徐乾学坐在明珠下手,眉头紧紧皱着?:“依明相看来,这何氏突然对我徐氏发难,当真只是为报当年舍弟弹劾姚启圣的一箭之仇?这背后会不会还站着?其他人?否则仅凭她一介妇人,如何能恰巧得?到万民血书这种东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错,整个昆山都?在我徐氏眼皮子底下,万民血书这种大动?作居然能瞒过我等的耳目,还悄无声息地?上达天听?,绝不是姚启圣这么一个将死之人能够做到的,恐怕背后还有大阴谋,明相三思啊!我徐氏倒下之后,焉知下一个目标不会是您呢?”

徐元文早已?不复端方君子的做派,面?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色,他在御前行走多年,对于皇上的心思多少能把握几分,今日大殿之上他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了皇上眼中的杀意,这才是他惶惶不安的根源所在,明珠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他只能死死地?抓住不放了。

明珠沉吟不语,他心中同样有所怀疑,这何氏告御状太过突然,着?实让人反应不及,本以为就是为了姚启圣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没想到最后居然剑指昆山徐氏,若是仅仅徐元文一人便罢了,但是后续要是当真查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昆山三徐”可就全栽了。

如徐元文三兄弟这样既有本事,又有家族底蕴的手下可不多了,何况他们兄弟都?是三甲进?士出身,才学方面?堪称士林领袖,这些年帮自己招揽了不知多少贤才,若是这等关键时候拉他们一把,将来必定对自己死心塌地?。

明珠左右权衡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他面?无表情地?道:“昆山一带乃是你们兄弟的地?盘,立刻传讯回去收拾善后,务必不能留下丝毫把柄,何氏呈递的万民血书若是连一个正主都?找不到,那就是假的,欺君之罪可是足以诛九族的。”

徐秉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明相居然会提出这样一个绝户计,万民血书虽然并不是真的有上万人,但是千把人还是有的,真要行指鹿为马之事,到时候连同这些人的家眷恐怕要死上万人都?不止啊!

“明相……此事是否从长计议?如今皇上已?经派人往昆山而去,若是在这等风口浪尖上大动?干戈,与不打自招有何区别?到时候我徐氏才真的再无翻身之地?啊!”

明珠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因此生气,反而抚须赞道:“彦和乃是谦谦君子,有此顾虑乃是人之常情。本相并非要你徐氏大开杀戒,此乃取死之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徐秉义闻言脸色稍缓,却听?明珠淡淡地?接着?道,“不过人祸可免,天灾难逃啊,昆山一带突发瘟疫,徐氏一族善亲悯下,施粥赠药,然疫病来势汹汹,以至于十室九空,连徐氏上下都?损失惨重,竟连钦差大臣都?没有幸免,当真是可惜,可叹啊!”

此言一出,顿时满室寂静,徐家三兄弟都?陷入了呆滞之中,就连最为焦虑的徐元文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眼神惊恐地?看着?上首面?带微笑的明珠,如同看到恶鬼一般,瘟疫啊!而且是在自己老家施放瘟疫,这是真正的绝户计啊!

“明……明相!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啊!!”徐元文几乎是尖叫着?跳了起来,他打破脑袋都?不敢想象那等场景,徐氏在昆山扎根百余年,可以说与整个昆山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是昆山的人死绝了,他们兄弟三人就是徐氏的千古罪人,死后也不敢入祖坟的孤魂野鬼啊!

徐乾学脸色青白的吓死人,他目光幽冷地?看着?明珠,声音冷得?瘆人:“明相当真作此想法?我兄弟三人为官乃是光耀徐氏门楣,可不是为了灭门绝户的。”瘟疫可是不认人的,莫非明相欲借此将我兄弟三人灭口不成?

徐秉义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呆呆地?看着?明珠,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了一样,身为正统儒家士子,纵然他们兄弟贪图荣华富贵,立身不正,但是最基本的道德底限还是有的,至少明珠所言就已?经突破了他们的容忍限度。

明珠看着?面?前三人如见鬼魅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原一、公?肃、彦和不必惊慌,本相刚刚不过是玩笑之语罢了,岂会真的行此泯灭人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