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重新坐回炕上,抬手揉着自己抽痛的额角,沉思了半晌,决然道:“梁九功,朕给你?调动暗卫之权,彻查这司琴之事,尤其在皇后掌权的那几年,究竟为皇后办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都给朕一一查清楚。”

说着视线在梁九宫缠满伤布的额头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了视线:“你?若能将此事办的漂亮,朕允你?自择哀荣,下旨命临淄梁氏将你?重新记入族谱,许你?葬入梁氏祖坟,排位入宗祠享受香火祭祀!”

康熙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梁九功伺候了他二?十几年,忠心可嘉,也是他身边最得用之人,查宫中诸多?隐秘实属不二?之选。若非运气不好正好撞上此事,他还真舍不得弃了他。

梁九功闻言震惊地抬头,顾不得规矩地看?向康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他这般自幼被?卖入宫中的内监,早已不算是个完整的人,是不可能被?宗族所承认的。

是的,现实就是这么?可笑,他家当年已经沦落到卖儿卖女的穷困程度,但依然是有宗族的,而?他从被?卖入宫的那日起,名字就已被?从族谱中划去,毕竟任何家族不可能允许一个阉人的名字出现在族谱内的。

这也是所有的太监都被?称为无根之人的原因,不仅是说他们无有子嗣继承香火,更多?的是指他们无家可归,死?后也无法落叶归根,只能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如今康熙竟然许诺他认祖归宗,这等恩典确实称得上天?大李。要知道地方上宗族势力极大,皇权政令基本不下了县城,这已经是自古以来的惯例,若朝廷强行插手地方宗族事务,必然惹来天?下非议,尤其是为了一个遭人鄙弃的阉人,就连朝堂诸公也会群起反对,其中阻力之大难以想象,他根本不敢相?信康熙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康熙低头直视梁九功不敢置信的目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这些年来的忠心朕都记得,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若非废后之事已然危及社?稷安危,朕不得不狠下心肠舍弃你?,此事是朕对不住你?,自然要补偿于你?。朕乃天?子,君无戏言!你?无需担心身后事,朕会在梁氏族内选一孤儿为你?承嗣,从此你?也是有后之人了。”

梁九功呆愣住了,半响才如梦初醒一般,将头磕得碰碰作响,尚未愈合的额头上鲜血四溅,他痛得全身颤抖不止,泣声道:“奴才谢主隆恩。拼了这条贱命,定为皇上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猛烈的磕头令他头晕目眩,梁九公只觉得额间伤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不及心头的冰冷寒凉。自他五岁被?亲生父母卖入宫中的那刻起,梁家人就与他再无瓜葛了,除了梁这个姓氏之外,他已经将一切都还给了生养他的父母,既然当年狠心将他推入火坑,如今他又为何要给那个冷血旁观的宗族带来荣华富贵?

是的,在梁九功看?来,自己认祖归宗,给宗族带来的必然是荣华富贵,何来的耻辱?他这些年积累的财富权势堪称惊人,加上又是天?子近侍。即使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见了他都得低声下气的问候一声,他若是高兴了就给个笑脸,若是不乐意了,随便使个绊子,谁能不心惊胆战?

凭什么?自己伏低做小了一辈,战战兢兢伺候主子,拼死?拼活立了功劳,却要把?死?后恩荣留给那些所谓的族人?当年若非宗族袖手旁观,他如何会被?父母卖掉?明明有那么?多?门路,他那对父母不过是为了多?得几贯钱,就把?他卖进了宫,活生生叫他变得不人不鬼,他恨透了那些所谓的家人,他这些年没有去报复已经是天?大的善心了,还要把?拿命换来的富贵送给他们?呸!想都别想!

阴阳错乱(三)

梁九宫额头贴地, 脸上表情似哭非笑,他还记得康熙少时养过一条爱犬,后来被董鄂妃下令打死了,当时还是三阿哥的康熙为此哭了好几天, 伤心的吃不下睡不着?。如今看来, 再怎么贴心的奴才?终究也只是奴才?,对主子来说还不如一条狗值得心疼, 他梁九功混得还不如一条狗!

二十?几年的朝夕相处, 他的主子却能这样冷静地许下利益送他去死, 根本?不曾关心过这些东西究竟他想?不想?要?也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肯低头施舍点零碎已是天?恩, 如何能够真正懂得他这等卑贱奴才的心思呢?更容不得奴才推脱拒绝,否则就是取死之?道。

梁九功心中大恨, 从这一刻起对康熙再无任何歉疚之意,也许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这已经是对他天?大的补偿了, 奴才?该感恩戴德地去死。可在梁九功看来, 这份买命钱未免太过廉价了些?他的主子想要送他风风光光、心甘情愿地去死,可他梁九功却宁可选择蝇营狗苟地活着?,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活着?才?有未来!

康熙目送梁九功艰难地爬起身, 踉跄着?离去,面上叹惋的神情渐渐冰冷,漠然道:“盯着?他, 看他有无与外人接触, 另外将那贱妇身边的几个奴才拿下,严刑逼供, 不许遗漏任何细节,朕要知道那对奸夫□□的一切事情,尤其是谁在背后给他们撑腰!”

他相信梁九功这奴才?不敢拿这事欺骗他,但是也相信赫舍里府绝对不敢拿全族的性命开玩笑!当年索尼乃是四大辅臣之?首,府邸戒备何等森严,赫舍里身边却能出?现男子假扮的侍女,还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若说背后无人帮忙遮掩,他是绝不相信的。

寂静的东暖阁突兀地传来一声唱诺,声音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叫人分辨不出?具体位置,谁能想?到聆听这等隐秘的时候,康熙身边竟然还有人在暗中待命,比起梁九功知道就得死的下场,暗中这人显然才?是康熙的真正心腹。

梁九功摸着?自己额头上重新渗出?血迹的白布,脚步不稳地缓缓走出?乾清宫,眼神冰冷刺骨,心中发狠,万岁爷!奴才?伺候了您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如今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既然你不仁,就莫怪我不义!

“滚!”梁九功一把推开欲上前搀扶的李德全,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蠢货,这个时候接近自己,怕不是嫌自己命长了?

他踉踉跄跄地独自回到自己的班房,捂住自己额头崩裂的伤口,狠狠倒吸了几口冷气,想?起昨儿皇贵妃最?后说的那番话,以及康熙刚才?第一眼看见他时眼底不及隐藏的那丝冰冷杀意,他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还真被皇贵妃说中了,皇上这个人刻薄寡恩,猜忌甚重,对他根本?就不可能心软,若非他今日?回禀的消息太过震撼,扰乱了皇上的心神,他根本?没?机会实?行自己的假死计划,就会被康熙找个借口当场处死了!

如今他别?无选择,只有跟着?皇贵妃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尤其皇贵妃手段了得,布局更是奇思?妙想?,居然在一夜之?间就找到了完美的替死鬼,更让人拍案叫绝得的是,这替身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与司琴如出?一辙,唯独性别?变了,硬是让司琴这位大宫女变成了男儿身,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叫皇帝心神大乱,才?令他逃过一劫。

在此?事上,梁九宫并没?有欺骗康熙,当时他确实?用尽各种办法查验这具替身,都看不出?丝毫破绽,这替死鬼真的就是这幅长相,没?有丝毫变装易容的痕迹,就连与之?朝夕相处的许嬷嬷、司棋等人都难以分辨,在最?初的不可置信之?后,只能选择相信身边朝夕相处的姐妹竟然是男儿身。甚至七嘴八舌之?下,竟然纷纷提出?司琴平日?里的可疑之?处,像是从不与人共浴啊,自小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之?类的,叫人越听越像那么回事儿。

若非梁九功一开始就知道这具尸体是皇贵妃命人弄过来的,怕是连他都要以为这司琴真是自小男扮女装了,毕竟原身的形迹真的很可疑,从小就有各种怪癖,如今看来简直就是生怕身份暴露的铁证,他不知道真正的司琴去了哪里,不过这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没?准这会本?尊已经被毁尸灭迹了也说不定?

就在梁九功思?绪乱飘的时候,班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阖了一瞬,宛若一阵清风吹过,一个黑衣身影出?现在房间的阴影处,过了良久都没?有被梁九宫察觉到,直到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突兀响起:“金风奉命听从梁总管调遣。”幽灵般的语调飘忽不定,叫人听不出?来处。

梁九功猛地被吓了一跳,他竟然丝毫不曾察觉有人进?入房中,他抬头四顾,蓦地锁定房间角落的阴影处,那人不知已经那里站了多久,如果这人想?要他的命,恐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人出?乎意料的并非他想?象中的黑衣装扮,而是一身普通的太监服侍,相貌是那种看过即忘的平凡,眼神微微垂下并不与人对视,存在感微薄到能让人对其视而不见。

梁九功心中惊叹,原来这就是皇上手中最?为亲信的皇家暗卫,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听闻这只皇家暗卫始建于顺治年间,取名为【蝉】,意为“金风未动蝉先觉”,专用于打探各种情报隐秘,原是为了对付多尔衮而设,其后更是成为与太后针锋相对的利器,在后宫势力之?深难以想?象,当初索尼传给赫舍里氏的不过是其中的九牛一毛而已。

在康熙亲政之?后,“蝉”的发展更是肆无忌惮,宫内宫外遍布蝉蛹,为破壳之?前无人察觉,一旦鸣动便是雷霆一击,是康熙暗中震慑朝野的利器之?一。蝉无姓名,从上至下均以编号称之?,唯有立下大功的首领级人物方?能得皇上赐下名号,获得对外的身份和地位,寓意金蝉脱壳,重获新生。

梁九宫面前之?人能以金风为名,可见其在“蝉”中地位之?高,尤其能让康熙放心托付此?等私密大事,恐怕也绝不仅仅是一名蝉卫首领那么简单。

金风微微抬眼,深深地盯了梁九功一眼,黝黑盯眼珠转向他手边的案桌,垂眸冷淡道:“六宫之?中“蝉”名单已送于总管,只要凭借手中信物,这些“蝉”听凭差遣。至于宫外的调查由在下负责,需要任何消息都可吩咐于吾。”

梁九功微微一愣,连忙低头去看,只见一本?薄薄的册子连同一块令牌静静地躺在案几上,顿时一个激灵,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放了东西,竟然能让他毫无察觉,简直深不可测。

“原来是金统领,咱家倒是失礼了。”梁九功心头惊骇,迅速收敛起自己小心思?,尤其是眼神更不敢泄露丝毫怨愤,面上却带着?七分难看三分客气的勉强笑容,毕竟谁也不能指望将死之?人心情能有多好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金风见状倒是微微放缓了口气,带上几分虚浮的尊敬:“梁总管客气了,皇上命吾全力配合总管行事,一切行动由您调配。”对于这个倒霉的总管大人,他还是挺同情的,毕竟他既没?有犯错,也没?有不忠,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若论侍奉皇上的时间,怕是宫中也没?几个比这位更长久了。

梁九宫闻言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而是淡淡地拱手谢过,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计划娓娓道出?:“还请金统领查探一番赫舍里府邸的老仆,最?好是数代人皆为管事的家生子,尤其是二十?年前的大管家更是要着?重探查。还有……”身为大内总管太监,最?重要的一项权力就是调配宫女太监的人事权,而外头王公贵胄的府邸自然也不例外,管家的权力是极大的,毕竟不能指望主子管理诺大府邸的各种琐事。

“废后曾经是赫舍里氏的嫡出?大小姐,身份尊贵,她身边伺候的仆婢可不是随便选的,必然是千挑万选过的,这等能让家生子争破头的美差,普通管事怕是连沾手的资格都没?有,那可怀疑的对象便不多了。若真有人从中动手脚,免不了要打通大管家这一关,所以从这里入手是最?直接有效的,再通过各种手段排查一番,幕后黑手大概率便水落石出?了。”

金风听完梁九功的调查计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惊讶,不愧是能在主子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的人物,若非这次运气太差,遇上了这种要命的皇室丑闻,以他这等滴水不漏的心思?和精明干练的手腕,否则何至于落得这等下场,可惜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多谢总管大人指点。吾这便着?手进?行查证,一有结果便来告知。”金风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目送金风推门?而出?的身影,梁九功心下一沉,这人竟是丝毫不过问宫中如何调查,怕是另外有人盯着?自己了。

梁九宫起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班房内外,确定再无可能藏匿他人之?后,这才?沉着?脸坐回椅子上,身体猛地哆嗦起来,连打几个冷战,这才?发觉内裳早已被冷汗完全浸透了,冷风吹过顿时叫人从骨子里泛起一阵刺骨的冰凉。

回想?这短短半个时辰的经历,堪称鬼门?关上走一遭,梁九宫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这等头悬利刃的感觉多久没?经历过了。随着?这些年地位权势的提高,倒是他自大了,如今死到临头才?发现这宫里头的水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尤其皇上比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测,自己所谓权势在生死关头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当初所谓沾沾自喜的“假死”之?计,如今回想?起来简直是天?真,若连全尸都留不住,谈何金蝉脱壳?尤其在金风这等人物面前,任何“假死”手段怕是都会被识破,最?后都要变成“真死”!

阴阳错乱(四)

梁九宫伸出布满冷汗的手, 在自己的衣襟上使劲擦了擦,这才拿起那份名单细细查看。这一看便是大吃一惊,这后宫的“蝉”简直无孔不入,除了钟粹宫之外, 后宫大多数主位身边都有“蝉”的存在, 越是高位越是被看得紧,这些女人的一举一动对皇帝而言简直就是透明的, 若是自己昨儿选择去的地点不是钟粹宫, 而是其他?主位妃嫔的宫殿, 恐怕这会早已经被皇上得知,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直接死无葬身之地了。

梁九功心?底庆幸不已,看来他?还不算倒霉到家, 至少投靠皇贵妃这一点足够明智,根据眼前这份名单上的人员部署,不得不说皇上对钟粹宫确实另眼相看, 那里面的“蝉”虽然?不少, 但?都不是皇贵妃的贴身之人,唯有一个碧水地位最高, 如今也跟在两位阿哥身边伺候,以这种放“蝉”的方式就能看出, 皇上对钟粹宫重在对外保护而非对内防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贵妃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行事?,甚至在废后的事?情上做手脚,显然?对皇上手中的势力并?非一无所知, 光看皇上今日对他?的态度, 就知道对他私下里的作为懵然不知,窥一斑而知全豹, 那位主子对钟粹宫的掌控力堪称滴水不漏。

皇上引为底牌的那些“蝉”恐怕早就被皇贵妃握在手心里了,他?对钟粹宫主人的真?正模样一无所知,而那位主子却对皇帝的心思洞若观火。如此一来,两者情报的不对等,注定了皇帝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要知道他?自小贴身伺候康熙,向来自认没人比自己更了解皇帝,如今算是被皇贵妃上了生动一课,今日皇上的应对几乎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梁九宫一边振奋于自己没有选错新主子,一边惊叹于“蝉”的无孔不入,这么?多年?对皇帝鞍前马后,结果对【蝉】不过是影影绰绰地知道些皮毛,即使偶而借助【蝉】的情报,也只能接触到一些传递消息的小角色罢了,核心?成员根本没机会触及。

若非废后的胆大妄为,叫康熙彻底乱了方寸,让他?得不亮出自己的底牌收拾善后,这才叫他?梁九宫因祸得福,拿捏住足以翻身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