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一只手柔柔弱弱地搭在腰上,拿着墨镜的另一只手抚了抚额,道:“当然是,只要能活动的,全都搬走咯。”
白色的大理石门柱后,突兀地闪出两个人。为首那人一身黑色西装,一贯冷清的脸如雕刻的石像,阳光被高大的红色箱车挡住,没能照在他身上,阴影中,他看起来就像自地狱而来的路西法,冷淡且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他抬起头,目光与我的在半空中交汇,纯粹的陌生中没有一丝杂质。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兰西拉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我茫然地转过头看他,他弯起嘴角对我笑笑,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这个笑容的含义,是在告诉我:勇敢地去面对。我抿抿唇,将视线重新投向前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由内而外都散发出平静。
苏荷没有注意到我和兰西的小动作,仍然在发表她的高谈阔论:“要不是时间不够,我原本还准备请个施工队来,什么瓷砖啊,动不了的家具啊,该撬的撬,该砸的砸,将这里变成毛坯房。我啊,就是不想让程靖夕捡了便宜。”
“那我可真要谢谢你高抬贵手了。”
“好说好说。”苏荷边笑边往声音传来处望去,然后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带得天翻地覆的一阵咳。
有一句流传甚久的古话,说曹操曹操到,可我发现这个曹操大多是在说他坏话时到,由此可以推断曹操着实是个小心眼的人。
相比之下,程靖夕就要大度许多,他淡淡扫了苏荷一眼后,没有什么情绪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我和兰西交握的手上,再缓缓往上移,与我泰然对视。
虽然在过去,我与他对视是常有的事,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彼时的心境和环境同现在大不相同。如今,我还不是很习惯我与他之间的新关系,不知道该以怎么的态度去面对他,这样想着,我不由得移开视线,默默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脚尖研究鞋子皮面上又多了几个褶子。
“你可以不用走。”
在场其他四人纷纷吃惊地抬起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程靖夕。
袁北辙最先反应过来,往前走了几步,边接我手上的箱子边热情地笑道:“宋小姐,来,我帮你把箱子放回去。”
“为什么?”我愣愣地问,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程靖夕眼神淡淡的,就那么看着我:“没什么,就是忽然不想要这房子了。”
我哦了声,提着箱子的那只手微微握紧。没有成功将箱子接过去的袁北辙感觉到我的动作,不解地抬起头叫了我一声:“宋小姐?”
我对他笑笑,又转头去看程靖夕西装里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衣衣领道:“不用了。”
据后来苏荷给我描述,我这句话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但无论从语调还是态度上来看,都是极具气势的,就连程靖夕那样伶牙俐齿兼毒舌的人,都说不出一句话,他被震慑得愣在原地,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被我当面拒绝的程靖夕内心一定难堪得要命。
苏荷说:“小慈,你真是高招!”
兰西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哼了声:“你怎么知道,他是难堪,而不是难以置信?”
苏荷愣了愣,捋过垂落耳际的发反驳道:“怎么可能不是难堪呢?他为什么要难以置信?”
兰西不说话,又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看向我,我不动声色地端着茶杯假装品茶品得投入,嘴角的笑意淡了淡,抬手抹去滴在桌上的茶水。
兰西的意思我懂,程靖夕他难以置信的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就差没拂袖子跪下说一声喳的我,竟然会对他说不。骄傲如他,大概,是一时半会不能接受,脑子当机罢了。
但人生就是这样,就好比这滴在桌上的水,固然是多余的,我抹去了它,茶桌才显得干净完整,虽然乍看之下茶桌上没了水迹有些不习惯,但几秒之后,便会觉得这才是茶桌该有的样子。世间万物各自都有各自的位置,摆正位置,才是万物该有的心态。过去,我就是摆不正自己的心态,才会让自己生出这么多烦恼和伤心。
其实在多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我心中就隐约知道,我和程靖夕之间,大约是不可能了。是我自己不认命,以为他早已释怀,妄图以一己之力将没有可能的我和他重新绑在一起,结果如何,我已尝恶果。
往后,我要想活得舒心快活,便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认清他是茶桌,我是茶水,就算有几秒的接触,但最后总归会被生活这张抹布抹去,拨乱反正,各归各位。
我和程靖夕,应的是那句古话,我走我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他前程如何似锦,我今后如何落魄,我们都再无交集。"
"第
二
章
"兰西和苏荷为我找的房子是一座旧式阁楼,还有个特别文艺的名字,叫梨园。
城南一角,钻进闹市后面七拐八弯的巷道内,跟在兰西后头迷迷糊糊间不知绕了多少个弯,最后终于在一排古朴平房的后头看见它姜色的屋顶。
雕花院门后头狭窄的院内,种着一株梅,是在这个节气里难得一见的颜色,新绿的叶和明红的花骨朵互相映衬。梅树对面是一方鹅卵石堆砌的小潭,说它是潭其实又不太对,因为它相对于潭来说实在是太小,用水坑来形容其实更适合些。
我咋着舌用眼睛把每个角落都扫视了一遍,由衷感叹:“要是这里架上一座桥,那可真是小桥流水人家了。”
“我也有此意,准备开春时便在这砌一座石桥。”
声音自院子角落的躺椅上传来,原本我以为下面盖着杂物的毯子动了一动,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相比于他的五官更扎眼的是他染成红色的板寸头,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灌篮高手》里的樱木花道走出了漫画世界。兰西在我耳边轻声说:“他是房东,阮文毓。”
我当时还在“樱木花道走出了漫画世界”这件事里神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口接道:“你好阮玲玉先生,我是宋初慈。”
兰西头痛地咝了一声,“樱木花道”愣了愣,弯起一双眼睛,笑意盎然道:“请跟我念,阮――文――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忙补救:“对、对不起,阮文毓先生。”
阮文毓点点头,将毯子拉过头顶,又没了动静。
他这个反应我没有看懂,以为他还有下文,就愣在原地等他的下一步举动。院内鸦雀无声了一会,最后兰西拉拉我的手,示意我跟他往左边的楼梯走。
上了楼梯,我才看见自己要住的房间,是这座双层洋楼的顶层,独门独天台,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没有一点绿意,和下面完全是两个世界。所幸的是,房间内部的田园混地中海式装修,看起来清新整洁,阳台上是几盆新鲜的绿叶植物,看上去很有夏天的味道,连带着房间里的温度好像都要比外边暖上一些。
兰西边给我收拾东西边道:“阮文毓住一楼,你住二楼,虽然说男女有别,但你俩实际上只是共用一个院子而已,所以也没了这层顾忌。”顿了顿,压低嗓音继续道,“这个阮文毓,我上次来给你找房时,他就特地提醒我,他最恨别人叫他阮玲玉。”又同情地啧了声,“看他刚才的反应,我觉得,十有八九是不高兴了。”
我将相框一个个从箱子里拿出,小心翼翼地摆上柜子,毫不在意地说:“你就别给我塑造恶房东的形象了,能把院子布置得那样别具匠心的人,一定有个海纳百川的心胸,怎么会在意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兰西呵呵笑了两声:“你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刷新你的下限啊。”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转头拽着袖子擦了擦老宋遗像上的灰,对镜框内看着我慈祥微笑的老宋轻声道:“爸,欢迎入住我们的新家。”
当时我满心都是入住新房的喜悦,连带着看谁都是美好的,所以也没去计较兰西损我的那句话,也发自肺腑认为房东是个文雅且长相脾气俱佳的人。后来我才知道我着实太天真了,还天真得很彻底。阮文毓的心胸,装他自个儿都挤得慌。用个形象点的比喻,大概就是院子里的水坑,我是说,在正常人的心眼都像水潭那么大的前提下。
房子收拾到一半,兰西接到了经纪人Carry打来的电话,Carry告诉他,她已经为他订好机票,让他现在立刻去机场,若明天没有在苏梅岛看见他,后天她就会横尸查汶海,往后她夜夜出现在他梦中,常伴他左右。
兰西曾对Carry有过这样的评价:“她不应该叫Carry,应该叫Crazy。”
娱乐圈这个大染缸,你不去沾惹是非,是非也会来找你。当年兰西初出茅庐,就得到诸多赏识,风头正劲,自然遭到许多比他先入行又红不起来的人嫉恨,暗地里做了许多小动作,将“兰西委身某知名编辑”这样不实的报道卖给媒体,无良媒体以讹传讹。一时间,兰西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就在我们都以为兰西的演艺生涯会因此走向下坡路时,Carry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整整三天,第四天早上各大报纸杂志的娱乐版封面就是――据国内某知名社交网站披露,某三流影星编造流言黑兰西事件全过程详解。按报道上的网址打开网页时,帖子已经突破三亿点击量,主帖楼下回复的,清一色是让编造流言者滚出娱乐圈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