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程靖夕一手托腮,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我,说:“我有点饿。”

大概是对昨晚使性子和他抢吃的事情有愧,我立马善解人意道:“那……我去给你盛点。”语罢,我就奔去了厨房,挑了个大碗,给他满满当当地盛了一碗。

走回大屋时,一抬头,就看见程靖夕捧着我的碗,一勺一勺正喝得津津有味,我手一软差点就把碗给摔了,愣了愣,提醒道:“我把你那碗端来了。”

他头都懒得抬:“我喝这碗就够了,你喝那碗吧。”

“哦。”

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喂,你喝的那碗有我的口水。既然吃口水的那位先生都不介意了,我若介意岂不是显得斤斤计较了。

这样一想,我就宽了心,大咧咧往桌前一坐,若无其事地喝起汤来,边喝边感叹,这真是要胖三圈的节奏啊。

我喝完时,程靖夕还在喝,他吃东西特别秀气,不会让桌面有一点污渍,反观我自己,汤水溅得桌上到处都是。

我偷偷地用纸巾擦了擦桌面,瞄了一眼程靖夕,见他好像并未对我多注意,我正准备离开,却因他冷不丁的一句停下了脚步:“我有些头晕。”

我转向他,屋内就只有我们两个,他这句话不像是自言自语,可要是说给我听的话,又有点想不通他的用意,且不说他头晕跟我有无必然联系,就凭我俩现在的尴尬关系,根本就连朋友都称不上,我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程靖夕放下勺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突然握住我还放在桌面上的手,拽着贴到自己的额头,掌心下柔软的温意真实存在,握住我手腕的手指轻轻摩挲,他轻眨的眼睫毛扫过我的手,我受到不小的惊吓,愣愣地望着他。

他说:“你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我彻底蒙了,实在感觉不到他额头的温度有没有异于常人,因为我现在的体温因为他的举动也是异于常人的,甚至更胜。

“喀喀。”这一声突然冒出的咳嗽声让我乱成一团糨糊的脑袋清醒过来,慌乱地抽出手,往后退了一大步,拖得椅子一阵动响。

我转过头去看兰西,他靠在门上,视线在我和程靖夕身上来回移动,最后与我对视,挑了挑眉,我被他看得脸上又是一热,低着头跑回屋里。

我回屋时,苏荷还没醒,我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里躺下,不一会儿,就听见推门声,我知道是兰西,可我目前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解释刚才那一幕,只有使出装睡这一招。兰西见我在装睡,果然没有叫醒我,带上门走了。

只是我没想到,装睡竟变成了真睡,还睡得有些久,错过了早饭和午饭,直到夜幕降临。

醒过来时,我全身都在叫嚣着对土炕的抗议,酸痛得要散架了。从过道走出去时,看见兰西四人正围在小桌前打牌,估计打得正兴起,看都没看我一眼。这毫无存在感的登场让我倍觉心酸,好在小狗给足面子,从桌子底下冒出来,对我摇头摆尾地直叫唤,我抱起它,坐到沙发上,给它挠肚皮。

“宋小姐,你醒了?”

四人一局打完,最先注意到我的是袁北辙。他把小桌上的一碗芝麻球递给我,说:“晚饭还要等会,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苏荷说:“你甭给她,给她惯出猪一样的毛病,吃饱就睡、睡好就吃的。”

“闭嘴!”我拿起一颗芝麻球砸过去,正中苏荷额头,她捂着额头瞪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拿了个苹果就要砸过来,我条件反射地抱住脑袋,古人说的“投之以李,报之以桃”,可不是这么用的,这苹果要是砸到我头上肯定会起一个大包。

面前吹来一阵风,预想中被苹果砸到的痛感并未出现,而我听见苏荷用丰富的变调叫了声:“程靖夕?”

我抬起头,看见程靖夕直直地站在我面前,一手挡在我脸边,抓着苏荷扔过来的苹果。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冷静地道:“扔水果,你是动物园出走的猴子?”

我定力十足才没笑出来,安杰拉却没忍住,笑得东倒西歪,眼看苏荷都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更有种猛虎扑食的气势,袁北辙连忙往程靖夕面前一站,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两人间的暗涌,关切道:“程先生,你怎么起来了,感觉好点没,要不要再喝点退烧药?”

我一愣,他真的发烧了?

我终于明白他今天为什么那么反常了,程靖夕生病时完全就是分裂型的人格,他正常时绝对不会这样。这大概就是人的本性,清醒时有太多约束,不能不可不想不配,只有借着生病或酒醉才可以任性一回。

就像程靖夕,我印象中,与他重逢后,他一直都是标准的商人样,笑容对他来说是种奢侈。都说商场如战场,战场之上又怎会给你谈笑风生?我不知道当年他出国后遭遇了什么才得到今时的地位,可不管是什么,他一定尝过许多艰难困苦。能人所不能,才能加冕桂冠。上帝从来都是公平的,给你的,都是用你的其他东西换来的,健康、良心、爱人、梦想等等。

程靖夕摇摇头,还未说话,苏荷就呵呵笑了两声:“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发个烧而已,对程总来说,就跟咱们放个屁一样。”我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这什么破比喻啊,看兰西也是一副无语的表情,对苏荷流露出看社会关爱群体的眼神。

程靖夕逸出嗤笑,又是那副根本不屑一顾的表情,然后他往沙发的空位上一坐,刚才还跟我亲密无间的小狗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他身上去了,自觉地仰着肚皮扭来扭去,我心里感叹,瞧瞧,这才是真正的狗腿啊。

苏荷瞪着程靖夕,拿起一个苹果,咔嚓一声咬得特别清脆。袁北辙竟不自觉地摸上自己脑门,眼角抽了抽,好像苏荷咬的不是苹果,是他脑袋。

我的胃经过一场休息,又活了过来,吃晚饭的时候,我胃口大好,哪边上了新菜就往哪靠,但就是不太敢往程靖夕那边靠近。好在他比较挑嘴,面前的菜吃了几口就推到中间,然后放下筷子,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酒。

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夸老太太的手艺,吃饭前安杰拉就说他奶奶最绝的手艺是米酒,我本来觉得没什么能超越老太太所做的酸汤了,可喝下第一口米酒后,我舌头都要酥麻掉了,甜而不腻,酒精的刺激感刚刚好,好喝到简直停不下来,一壶很快就被瓜分完。老太太又搬了两壶出来,但我倒了半杯后就不敢多喝了,我怕我喝醉了丢人。我们几个人中,当属苏荷酒品最好,她清醒时的文静大都是装出来的,醉了后才是真文静,从不发酒疯,也不乱说话。至于我,据有幸见识到我喝醉的人说,我一醉,就不把自己当人,而是各种动物、植物之类的,跟聊斋似的,特别缥缈。

不知道那天和阮文毓一起喝醉后,我又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而我居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没被人送进精神病医院,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老宋庇佑着我。

这顿年夜饭吃得挺热闹的,大家都放下原本的身份,融洽地吃吃喝喝。唯独程靖夕独自安静,举杯的间隙里我看见他微垂着眼,望着眼前的盘子发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面前筑着一块透明的墙,墙面上刻满孤独,而周围的热闹全部与他无关。

可我能感受到那样的孤独,所以我忽然明了。即使我与他已经走到这样的地步,可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还有根牵着我与他的丝线,它系在我的心上,他的不开心与孤独,我也能感同身受。

老太太年纪大,早早就去休息了。我们一帮人吃到“春晚”末尾,盛装打扮的主持人站在古老的大摆钟前,开始倒数,十、九、八、七、六……

镜头在海内外的中国人家庭中来回切换,不管极南还是极北,白昼还是黑夜,再遥远的距离都像在这倒数声中一点点缩小。

大摆钟铿锵有力的报时声表示着新的一年正式到来,世界每个角落的欢呼声汇聚成欢乐的海洋,我们身处的这个小乡村里也响起了欢呼声。苏荷已经喝醉了,因为她安静得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兰西,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严肃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

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哭。

是啊,都过去了,过去的一年里,所有的快乐,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能承受之重,都随着这钟声成为过去式了。但愿这风霜雨雪,能让好时光变成珍珠,坏时光变成沙砾,让所有我爱你,变成古老的秘闻。

倒数完后,一伙人就各回各屋了。程靖夕走的时候似乎轻轻叫了我一声“小初”,可我看向他时,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新年快乐。”然后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低声道:“新年快乐。”

我和苏荷也回到房中,苏荷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我倒了盆热水给她擦脸,自己简单洗漱了后,就钻进被窝里。躺下没多久,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拿起来一看,是兰西的短信,他说:“小慈,三十分钟后,门口见。”

我刷了会微博,看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才穿戴好走出去。过年的习俗,是要在除夕夜那晚亮家里的灯,好让已故先人回家时不迷路。灯火通明中,兰西站在门口对我笑着招了招手,我走近了才看见他竟在门口生了个小炭炉,而炭炉上排着一列吱吱作响的肉皮。记忆与现实相交,我的眼前场景再现,中年的老宋、兰西,还有我,三人并作一排坐在小炭炉边吃烤肉皮,有说有笑的,记忆是那样深刻,好像就在昨天,伸手就能拥抱到老宋。

我呆呆地望着,眼圈慢慢红了起来,兰西拉着我的手坐下,翻了翻卷起边的肉皮,夹了块递给我,我放到嘴里,嚼了两口,就觉得舌根发苦,眼泪掉了下来。我连忙抬起头,睁大眼望着漫天鹅毛般的大雪,我忍住即将溢出的抽泣声,说:“我好想老宋。”

“嗯。”兰西揽过我的肩,“我知道你很想老宋。”他抬头,同我一起望着墨色天空中缱绻纷扬的飞雪,手轻轻抚在我的发上,声音低了下去,“我也很想他。”

我也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