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谢谢。”

道完谢,安把眼睛转向他,嘴唇笨拙地寻找着接下来该说的话。他揽住她的肩膀,对继续盯手机的收银员点点头,走出店门。

温热汉堡的诱惑力很大。尽管面包塌软、鸡肉失去嚼劲,女孩也就着橘子汁将整个汉堡吞入腹中。她上次吃鸟是什么时候来着?也许是五天前,也许是两周前。

他记得小鸟羽绒的味道,关于日期却没法百分百确定。安吃鸟这一习惯在这段关系中如此重要,是他下定决心带她走的根本原因,可现在,他不能赋予她一个言语能确切概括的定位。

夜雨中的空气很冷,虽然没有冷到让呼出的气凝成白烟,但绝对比之前冷。他透过雨帘朦胧的汽车玻璃看向兀自伫立的加油站,发亮的字母灯牌中央灭了一个字母,其后是灰色的山丘。此情此景异常孤单。

通常,在这样的雨夜,他会把平克·弗洛伊德的《月亮的阴暗面》磁带塞进收音机,往大脑里填充更多关于精神疾病、死亡与末途的阴郁隐喻。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引擎盖上,偶尔掠过的风声像鹰身女妖的尖叫,伴随吹动加油站广告牌的咔啦声。

“雷。”

她的呼唤在雨的映衬下显得十分虚弱。他探身过去查看,抚摸孩子的额头,温度正常,还有一股炸鸡的香味儿。

女孩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脖子,一双大眼睛里浮着浅浅的水光:“雷,你怎么了?”

男人想往后缩,但被一股大力止住。

“我很冷,雷,求求你过来搂着我睡。”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你有毯子,后备箱里有更多的……”

“我很冷,很饿!”她细细地尖叫起来,一串珠子似的眼泪从绿湖里涌出。他感觉到了她混乱急促的心跳,一时惊慌失措。

女孩湿润而温暖的唇吻过来,出乎意料的,落在他的额头上。安放在他后脑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男人轻轻抽了一口气。

等他整个人挪过来后,两人面对面,都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空间很勉强,但她开始急迫地亲吻他的脖颈,手毫无迟疑地抚摸他的身体,比起爱抚更像是摩擦取暖。他抓住即将掉下车座的毯子裹住她,曲着腿,努力在女孩和狭窄的车厢里寻找一个舒适的平衡。

她抽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雷,你有好一点吗?”

“我一直很好。”

她的声音很轻微,但十分坚定:“不,不对。”

安的手指伸入他的马球衫下摆,发出了轻轻的窸窣声,指尖抚过慢慢绷紧的小腹,以及腰侧一枚只剩白痕的牙印,停在一道约两指宽、凹凸不平的疤痕处。“这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他骤然咬紧牙根,又缓缓松开,不想让突变的表情吓到孩子。但她已经被吓到了。安开始吞声哭泣,双肩不停颤抖,等她哭得开始打嗝的时候他认命地吻了吻女孩的额头:“这不是适合你听的睡前故事。”

“求你了,雷,请你跟我说吧。”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把前额贴到女孩软绵绵的脸颊上,像是要缓解头痛。

汉堡的气味变成记忆里持久不散的油烟,厨房天花板的报警器总是被一个塑料袋罩住,同时也遮挡了灯光,使得那里的光线总是那么昏暗。茹和他的父亲早就失去面孔,只有模糊不清的窄长面庞与手里明明灭灭的烟头。因为长时间打黑工,他的全身肌肉随时都是紧绷的,肤色黝黑,吃得不健康,起码母亲掌勺时感觉如此。

记忆中还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像爬虫类、或者蜥蜴和蛇一样的眼神。父亲把家人当作某种可供发泄的物品,他会长时间抚摸两个孩子的肩膀、后背和小腿,摸两人的感觉好像孩子是他的仇人似的。父亲把手放在某个地方,穴位或者神经点,痛得要命,但很难留下淤青。

当雷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后,他就不再允许名为父亲的存在触摸姐姐。不过当所有的触摸都压向他时,那种疼痛让一个少年完全无法忍受。没有伤口,最多只有些磕碰的淤青,但痛感必须抠着墙才能撑住。即便如此,他竭力维持的平衡也没能维持多久。

茹在比安年长两岁时终于焕发出青春应有的生机,戴细边眼镜,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频繁收到来自男生的邀约。不难想象,和罹患精神病的矮小妻子相比,秀气高挑的少女的吸引力有多么惊人。名为父亲的那个人的双手简直太强壮了,足以夺下女儿手里色厉内荏的折叠刀,但没料到来自儿子的背后偷袭。

“最后那把刀刺进这里。”雷的手覆上安的手。“成为切实的证据,足够法律剥夺他的抚养权。但生活没那么简单。茹得上学,母亲需要药和照料。所以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不报警,但别再碰我们任何一个人。”

“他是个混蛋。”女孩的眼睛晶亮亮的,但很平静。她的嘴唇在说完话后就紧紧抿着,在发抖。

“是啊。他是个混蛋。”他伸了伸腿,抚摸她的后背。

“等我长大,我不要再被保护,我保护雷。”她郑重其事地说。“等我长大,我们可以接吻吗?”

他的心脏刚因上一句温馨的安慰洋溢出温暖,就被下一句砸得有一点眩晕:“……等你分清我是你的舅舅,还是雷的时候,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

女孩深深皱起眉,眉心夹得比方才听故事时更加紧皱:“这两个不是一回事吗?”

“不对。”他把安的头拢进怀里,随后压低声音。“听完故事,小宝宝该睡了。”

“我不是小宝宝!”她用力拱一下男人的胸口,却撞不破被塑造得太结实的固守,只好在那儿窝了一会儿,直到呼吸声变得匀长深沉。

他抱着她,被这孩子暖烘烘的体温融得昏昏欲睡,将故事和盘托出是否正确的怀疑也在慢慢消失。

有时候,在这样的雨夜,举起左轮枪的诱惑会变得十分强烈。母亲从他小时候就灌输的关于天堂与上帝的信仰也无法阻止犯下堕落地狱之恶行的冲动。但是,他认为死亡过后只有虚无。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没有爱。只有可悲的黑暗。因此,他总是无法扣下扳机。

孩子的呼吸声盖过了雨声。最终,他睡着了。

07 洛基山脉(H)

【作家想說的話:】

更新不易,喜欢请留些读后感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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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悍马绕过丹佛,这一带是平原。一个半小时之后,穿过博尔德,还是平原,一望无际,松树林绵绵延展。

突然,贫瘠的想象被一把攥碎。洛基山脉触目惊心,像自由女神的绝密造物。

阿尔玛山脉是洛基山脉前徐徐拉开的帷幕。雷在垂犬牧场放下安和自己,替车加油,休息与补给。

五月是科罗拉多的过渡期,山脉积雪开始融化,低海拔地区的春天姗姗来迟。草原像一块又大又厚的蛋糕,上面撒着白糖一样的露草,优雅如铃铛的花瓣垂悬在细长的茎上,娇美似身着和服的异域美人;印第安画笔花如同蛋糕里的果仁,以鲜艳的金、橙、红妆点大地,与高山雏菊明黄的花蕊交相应和,在草原上游走。

旅馆新漆成绿色,白日也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读报打牌的闲散游客。他低价卖了自己的旧帐篷,到邻近的户外店买了全套的露营装备:帐篷、防潮垫、睡袋,酒精炉,还有各式各样被店员和安塞来的小物品。他买得实在是太多了,最后不得不要求店员跟他一起将装备提至悍马车顶,再用防雨布罩好。

老板娘把他带到一间房间门口。房间漆成薄荷绿,放了两张床,床头玻璃瓶里插有两支新鲜雏菊。明媚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照得床单白如新纸。

晚上,他和女孩没有睡在新铺好的床铺里,而是跑到垂犬牧场的露营地试用帐篷。深蓝色的帐篷顶端有一块可用拉索开合的罩布,打开后,天地唯余风的声音。晚风在草与荆棘丛中呼呼作响,吹过合拢的野花与松林,将微微苦辛的芳香卷入帐篷。

躺进睡袋仰头远望,他与女孩都在硕大的星群中发现了一种原始的宁静。星空是那么明丽,那么沉静,相比之下,城市里偶然的星夜一瞥简直是三流狗仔的夸夸其谈,是花坛里冬日也不会产生变化的塑料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