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松江府渔民不拜天、不祭地,只念任侠沈燕归的逸号,成为流传十数年的美谈。
再过十年,江湖无人不知神火剑,沈燕归也长成气宇轩昂,超凡脱俗的一代大侠。
但壬寅年的九月十五,一切都彻底改变了。
沈燕归像往常一样,飘逸绝伦的轻功肆意挥洒,信步闲庭似的追着第三百五十四名即将死在他剑下的江洋大盗。此人叫黑山罴还是北氓枭?他已记不清了。
月圆之夜,苍穹如盖,月明而星稀。
神火剑出,似腾凤御天,又如流火贯空,直直刺穿黑面大汉的咽喉。
对方的身体毫无悬念地向悬崖下方倒去,沈燕归收剑入鞘,饮血的剑尖犹在颤鸣,但刃身比月光还亮,刺入人的喉头再抽出,竟未沾上一滴鲜血。
在他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刻,背后响起机括互击的轻响。
密密麻麻的暴雨梨花针从一个诡异非常的角度射出,千万根牛毛细雨似的毒针一同袭来,将沈燕归团团包裹在内。
侠客疾退,神火剑再次出鞘,于身周舞出一片真空;电光石火间,三根劲弩呼啸着从斜侧方逼来;紧接着是飞蝗石、孔雀翎、透骨钉……
偷袭之人似极熟悉沈燕归的轻功身法和腾挪习惯,一步一步,将他逼至悬崖尽头。
毒已入骨,他的动作一慢,再慢,直到成为砧板上移动困难的鱼。
一道毒蛇似的身影从黑暗中窜出,手掌贴向侠客后心,沈燕归只来得及用眼角瞥去一抹余光,就无可奈何地坠下悬崖。
但沈燕归并没有死。
千麓山庄门客在悬崖下寻到了昏迷不醒的沈燕归,其父沈向松大恸失色,急急将爱子送入沉香谷,医圣辛易亲自出手,保住了未来女婿的一条命。
但“神火剑”成为废人,注定是板上钉钉之事。
凤舞九天,一朝坠入深渊。玉山倾颓,江湖再无那位惊艳绝伦的凤凰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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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年九月十五之后,沈燕归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才能挣扎起身。
千麓山庄庄主沈向松亲自将他扶上轮椅,接幼子回家。庆幸哀伤之余,沈向松又面色复杂地告诉了他一件事。
辛玉坚持嫁他,并要求这个月内就完婚。
沈燕归呆住了,因病痛与久卧而消瘦阴郁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还想嫁给我这个废人?”
“阿徊,不许这么说自己!”
心痛之下,沈向松甚至叫出了沈燕归许久不用的乳名。
辛玉是医圣辛易的独女,与沈燕归指腹为婚,两人当了很久的未婚夫妻,只因侠客醉心江湖,常年漂泊在外行侠仗义,才迟迟未正式成婚。
沈燕归素有侠名,好友成群,自然也结识了不少红颜知己。而辛玉常年幽居沉香谷,深居浅出,是以江湖无人见过她的长相,更不知晓她的名号,也不知二人还有婚约在身。
如今神火剑双腿残疾,一只眼几无视力,近乎成了废人,杏林圣手辛易之爱女非但不嫌弃半瘫在床的未婚夫,还主动要求早日完婚,两人忠贞不二、誓死不渝的爱情故事,已成为一段佳话。
沈向松以为沈燕归总该觉得高兴。
但他那用多少美好的形容词形容都不为过、让他又骄傲又心痛的幼子,形容枯槁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阴鸷冰冷的表情。
“好啊。”沈燕归说。“那就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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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时间仓促,本该盛大隆重的婚礼就办得异常简陋。
考虑到新郎的身体状态,千麓山庄不愿大操大办,是以除两家来往密切的亲朋外,竟未邀请江湖上沈燕归的密交旧友,而沉香谷一方居然也诡异地同意了。
当日只有一列车队护卫,送一抬红轿,摇摇晃晃地进了千麓山庄。
在灯火通明的喜宴上,无视众人强装出的欢庆喜悦,沈燕归坐在上首,不关心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事,只一杯又一杯的喝酒,直至大醉酩酊。
佳宸吉日,独新娘子一人坐在拔步床上等到深夜,才迎来一身酒气昏昏欲睡的沈燕归。
辛玉无法,只好自己挑起红盖头,扶着烂醉如泥的青年躺到床上。
新郎被送入洞房,大嫂在门外不放心,谆谆叮嘱辛玉数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沈燕归的两个兄长与其父远远站在新房外,相顾无言,眼眶微红。
惨痛的那日后,千麓山庄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偷袭暗算神火剑的黑衣人,以致门下弟子都开始与擅用暗器的蜀中唐门针锋相对。
沈燕归对找出幕后黑手之事的反应平平无奇,好像已完全自暴自弃。
沈向松就是再迟钝,也能察觉自己的爱子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但不是因为残废的双腿。
好似在得知身体的真实境遇前,沈燕归眼里生机勃勃、永不熄灭的火就已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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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婚礼,哪怕双方都不讲究排场,婚房妆点得也极为豪华,有赤绳系定,珠联璧合,桂馥兰馨,幽香轻动。
在这对新娘来说最重要的一晚里,辛玉先是出门安排醒酒汤,再将软巾沾水,擦净沈燕归的脸与手脚,脱去难解的喜服。
忙前忙后一个时辰,她才寻出空来,褪去身上繁复华丽的金红嫁衣。
三个月来,她设计花样、精心选材,嫁衣上的每一寸纹路,全是她一针一线仔细绣出来的。
辛玉摸着手里因一番折腾而多了不少褶皱的嫁衣,细细查看凤凰于飞上的划痕,有些发愣,更多的还是欣喜。
没关系。她想。她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