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馆上不得台面,却是十分热闹。邻桌便坐了一对兄妹,欢欢喜喜的笑闹着,两人虽都不是十分好颜色,那股子生气却叫人喜欢。
小姑娘更打眼几分,一身嫩黄的衣裙,像雏鸟新生的羽毛,发也细细软软的,挽了双髻。她也不怕生,偶尔视线与人对上了,便大大方方的冲人笑,眉眼弯弯,十分可人。
陈朴忍不住先垂眼避开,只是小姑娘同哥哥的交谈声却仍不罢休的纠缠着。他非是有意留心,只是宫里伺候惯了主子,时刻需得灵醒,耳朵总比旁人好使些。
当哥哥的趴在桌子上放赖,边念叨着什么“姑奶奶,您预备什么时候回家呀,晚了阿爹又该打我了”
小姑娘讨好的站起来给自家哥哥揉肩,“二哥~再逛一会儿嘛~马上就到上巳节了,我需做一些花糕送给邻里,早上我和阿爹说了要出来采买食材,晚一些回去阿爹也不会打你的~”
“哼……东街西巷的那群鸟,什么花什么果不给你叼来,你还需要出来采买?亏得阿爹信你”。
男孩儿哼哼了两句便也应承下来,转头说起来上巳节的事情。“哦对了,送花糕的时候咱们巷子里新搬来的那家不要送。”
“那家与咱家有仇不成?”
“倒也不是,你别问了,几家都说好了。”
“那不行~这多让人难堪,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听你的,偷偷送过去。”
当哥哥的总是拿妹妹没办法的,男孩儿凑头过去,压低了声音,“那宅子是阉人在住,你平时胡闹也就罢了,这次一定要听话,否则阿爹不会纵你的。”
陈朴听了这话不由失笑,真是巧了,这两人八成就是他新宅子的街坊,没想到却是在这里遇到了,又听到了这么一件事。
他倒也不甚在意,难听的话他听的多了,这不痛不痒的两句算的了什么,他的的确确是个阉*人,再怎么着儿,下面也长不出东西了……倒是他这群街坊四邻,和小孩子怄气似的,傻得很。
小女孩却起了好奇心,“阉*人?那他做过坏事吗?”
“那倒也没”,哥哥有些苦恼的样子,“不过他们也不怎么做好事呀,也就是为了媚上罢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非亲知亲见,哪能随意断人善恶是非。人云亦云,你蠢透了。”
小姑娘越说越生气,偏转头去,不理哥哥了。
做哥哥的忙去哄她,“好了,都听你的,我不说了。”
小姑娘还愤懑着,她不懂人们为什么将所有东西都分出来个三六九等,鸟雀们各自欢喜着,他们先是将它们定做了下等生灵,又非要分出个仙逸俗贱。人皆有好坏善恶,他们又开始非黑即白。
她知道自己发脾气没道理,却忍不住又嘟囔了句,“呵……那群大人们可真是聪明,从人群里单拎了些出来,从此什么脏的臭的都能扔过去。不过便是这世上没宦官,那群大人们也不定能把天下治理成什么样……”
陈朴打旁听了这话不由觉得好笑,小姑娘实在是天真的可爱,瞧见谁都先当做好人。可这儿天底下,哪那么多日光下头摊开来说的事儿……他撑头想了想,也想不起来自个儿背地里干了多少坏事,沾上了多少血。不过,朝堂上那群大人们,确实也与他们一般污浊……后面那话倒合他心意。
当哥哥的也年纪轻,脑子还没刻板起来,听了这话倒没驳斥那小姑娘,只是皱了皱眉,道了句:“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让别人知道了,你的名声就毁了”
小姑娘又来了精神,挂在哥哥身上,笑开了眉眼,“瞧瞧,你也这么觉得不是~”
陈朴不愿再听下去,暗自举杯遥谢了小姑娘这番善意,在桌上放下了半角银钱,便离了茶馆。
“这世上没有平白的好事,咱们更没这种福气,承了总得还”,方入宫时老太监的告诫犹在耳畔,非是明码标价的东西总不让人安心,他哪敢擅结因缘……
第二章
“万乘亲斋祭,千官喜豫游”,如今的上巳节虽已无旧时盛况,倒也颇为重要,宫里宫外早早的便兴办了起来,上下一股热闹劲儿。
只是这三节九会的,于他这种人来说,除了比平时忙些,却没个相干。他不比没混出头的小太监们,巴望着逢年过节能得几块肉,到了这种普天同庆的日子,竟是有几分格格不入,可见儒生们说“闲则别念窃生”,也是有一番道理的。
往年这时候他都是留在宫里的,反正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冷清。并且忙里见本事,每年这三节九会的,总会有几个新人冒头,该拉拢该敲打,总是留在宫里便宜些。然而,今年却似有些不同……
这些日子,他偶尔会想起来那日茶馆里,小姑娘说起上巳节的快活劲儿,让他也不免有些心痒。等回过神来,已是寻了由头告假出宫去。
既已得了假,便没理由白费,他倒也没想着怎么热闹一番,只打算独个在宅子里缓口气。正好前个圣人不痛快,赏了他几板子,他不知怎得,这几日一直有些低烧,今儿早上醒来更是昏沉。
这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也怕落下个怨愤名头,便未与旁人多说。反正宅子离宫不远,他自个儿回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身子竟这么不争气,离宅子都没两步了,还要心悸头晕的闹腾一番。陈朴倚墙缓着气,正昏昏间,一个白尾彩羽的山雀风筝落到他面前,接着院墙里便是一声惊呼。
陈朴刚想顺手将风筝扔回院墙里面,便见树影摇动,前儿个茶馆里遇到的那位小姑娘,从花枝里探出头来,发尾绑的小铃铛叮叮响。
“咦,是你呀”
也是有缘。小姑娘颇为欢喜的冲他打招呼,然后利落的翻墙下来,动作娴熟的不得了,一看就不是头回做这种事……一眨眼的工夫,便站到了他近前。
小姑娘并不急着捡风筝,反而抬头打量他,眸光澄澈,如同林中幼鹿,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怀着惊人的善意与新奇。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的声音也清亮亮的,让人听得心里发软,只是这份关切,却让他升起一种荒谬之感,宛如见得名花抛于泥台。
陈朴未理会这话,更避开眼去,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风筝,摊在手心上递给小姑娘,“快回去吧,外面可不安全。”
“让我探一下脉好不好,我这阵子刚巧在学医术”
陈朴自认生了一副冷硬的面孔,也不知道小姑娘哪来的胆子,竟然不依不饶。
“不好”,他答的毫无回旋余地,却并不知道,他此时发着烧,面色潮红,眼里带着濛濛然的水光,哪有半点威慑,倒是有些像不想看病吃药的小孩子。
小姑娘洞悉了他的虚张声势,一点也不怕他。见他仍伸着手,等着她拿风筝,便顺势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陈朴微蜷了蜷手指,到底是不曾躲开。
情感并非总得以自持,陈朴忍不住将心神放在小姑娘身上,便见她眉眼翘翘,平白添了三分笑意,樱唇小小,像上等的红玛瑙珠子,也像前几日圣人赏给德妃的那朵芙蓉花。
此时,小姑娘素花黄蕊的蝴蝶袖与他深蓝的袖口搭在一起,乍看上去竟有些像是两手交握。他心里酸胀着,说不清是自惭形愧,还是动容,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
她怎么便有如此多的善意……她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么……?
须臾小姑娘收回了手,她瞧起来似是有些惊异,只是他一时为那妒意惊吓,无暇他顾。
“你气血有些亏虚,所以一旦累到,便易心悸发热。如今虽还不太严重,可时间长了,到底会伤根本,你回头记得找医士为你调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