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响,郑世辉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所有的声音又消失了。
像一屋子的机器人,得有人摁开关,才说话、才闭嘴。
郑榆环视一圈,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奶奶,她慌乱地避开自己的视线,低头拢了拢头发。
再看到所有人或鄙夷的、恶心的、看笑话的眼神,脸色铁青的爸、低头沉默的舒云姨......而坐在最显眼位置的郑世豪正得意地冲着他冷笑。
郑榆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探亲,是场布置简陋的鸿门宴。只不过这宴上吃的倒不是饭,是他。
雪还没影儿呢,可郑家的院子寂静得像刚下了暴雪,把所有活物、喘气儿的全都埋了。埋在下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你说!你是不是勾搭你哥了!”一支利箭从雪里钻出来。
郑世辉吼了一嗓子之后,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降低了音量,坐在掉漆的木头椅子上,声音又慢又长,“郑榆,你知道你亲妈怎么死的。”
这还是郑榆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对亡妻的缅怀,“我一直跟你说,跟舒云说,她是生你之前就病了,所以......”他叹口气,“所以才生下你这么个怪......怪的。”
“我那是骗你的,郑榆。你妈妈是生完你才病的。”郑世辉浑浊的眼睛哀切地看着儿子:“就是因为生了你,才病的,才死的啊!”
“你害死你妈妈还不够,还不够啊,你还要祸害你哥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用着力气,却又只有一半的力气,不足以把每个字说完,说圆。
字的尾音是轻的、哑的,像一截一截钝刀,扎进去,就断到里边了。
可这场凌迟还远未结束,郑榆听见他说,“榆啊,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郑榆么?”
“是你哥给你起的,为什么呢。因为,你刚出生不到一岁,你哥就把你扔到村头......”他指了一下窗外,“就那边那棵,你记得吧,你小时候还经常去玩呢,让雷劈了一半的那棵榆树。”
刚才的刀把他的恨意都淬尽了,这会儿,他竟然缓缓地笑了出来:“你哥就把你扔在那儿了,扔,不要你,不想要你啦。你都不记得了吧。”
“你骗人。”郑榆的脸像面瘫的人一样不受控地抖着,“你骗我,哥不可能不要我。”
“不信?”他越这样,郑世辉才越从容,一扬下巴,“你问你奶奶,你爷爷、你婶子也知道。哎,那天你妈刚下葬,你哥连孝都没摘,回来就把你抱出去扔了,村里好多人看见了,没人告诉你,是可怜你,也就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腆着脸凑乎你哥,贱不喽嗖地干那种恶心事儿。”
他拍拍自己的脸,“你叔跟我说的时候,我都臊死了。你以为你哥怎么看你的,你哥肯定就看你贱,玩你呢......”
一拳头直砸在他脑袋,郑榆红着眼把他踹到地上,“你闭嘴!”
“弟弟勾搭哥哥,儿子又打老子,这家没法儿过了,哎呀”郑世辉哀嚎,屋里顿时乱了套,他们一拥而上,把郑榆从郑世辉身上扯起来,再一齐把他按住。
郑世辉起来之后,咬着牙骂着娘踹了郑榆两脚,郑榆一开始拼命反抗,可突然捂着肚子蜷了起来,额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郑世辉还要再踹,被人拉住了,一看,是他那蹒跚的老娘,老太太哀求他:“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
“是他先动手的。”郑世辉踢郑榆,“起来,站起来!”
“呀”婶子看着地上尖叫一声,“血,流血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哪出的血啊?”
“又流了,还滴答呢。”
“没见着伤口啊,把衣裳掀开看看。”
“别管他!”郑世辉发话,“让他疼着,长长教训,看他以后还干不干这腌臜事儿。”
“这么疼啊?”有人蹲下去,看郑榆脸白得像鬼,嘴唇哆哆嗦嗦,没一丁点血色。老太太着急忙慌地挤进去,“哪疼啊榆圈儿?”
“老天爷啊,你们看,他裤子上都是血啊......是从他肚子下边流出来的。”
在场生过孩子的不在少数,也基本都知道郑家二小子身体怪异,生下来就是怪胎。
不知是谁又惊呼一声:“该,该不会是......流产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男人怀孕本来就已经够稀奇了,怀的还是亲哥哥的孩子,这,这简直是......
“畜生!”郑世辉突然发了疯地冲过去:“让他流了!流干净了!”
他用尽这副年迈身体最大的力气,一脚一脚地踹,踹偏了踹到胸口,踹到腿,不行,调整方向,不能浪费力气。
要对准肚子踹,踹掉肚子里的孽胎,踹死这个不顾伦理不知羞耻的孽障!
“儿啊”老太太去拽他,被人搡倒在地,她坐在地上,看着可怜的孙子抱着肚子,用脊背对着他们。
看他们用凳子砸他,用棍子抽他,扯着他的头发让他把肚子露出来,看孙子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在洋灰地上被各种鞋蹭出杂乱的痕迹。
她悲恸地看着这个家。温情未曾有过几时,他们在家里杀人。
不知过了多久,郑世辉停下,气喘吁吁地问:“流......流干净了吗?”
彭舒云哭着,“孩子有错,你打他骂他都行,可你们这是要折磨死他啊!”
“别废话。看看,流干净了吗。”他皱着眉毛让开,一众人也让开,老太太被人扶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在孙子身上四处看了看,侧过头去用干枯的手心抹了抹脸,“干净了,快,小楠啊,把他扶到炕上去。”
郑楠刚要动,郑世豪就咳嗽了一声,他收回脚,彭舒云开口:“我来。”
“你别动他!”郑世辉呵道。
“你打都打了,让孩子好好躺会儿怎么了!”
“他活该。”
“都别吵了。”老太太半直起腰,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身体,像拖每年的种子、肥料,像过去为这个家拖过的每样东西一样,她双手拉着孙子的衣领,慢慢地把他拖到炕下。
她对已经没有意识的孙子说:“老了,没力气了,要是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就能扛得起来你,奶奶当年可是队里的......”她用力地把孙子往上提,累得直喘粗气,“......模范标兵。”
彭舒云再看不过去,沉默着走过来,两个女人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郑榆从地上拖了上去。
“这事儿没完!”郑世辉踏出屋子,众人也接连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