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棠在屋中将一切听了分明,听见赵老五骂得那么难听也没有想要回护宋了知的意思,甚至从中获取了些宋了知的信息。
“瞎子活是什么?”阮雪棠之前就怀疑宋了知的维生手段,这家伙家里清贫,可看他鞋履干净,也不像是田里走动的庄稼汉。
“你都听到了?”宋了知脸上写满了不安,他其实藏了私心,不愿阮雪棠知道自己的活计,阮雪棠不问,自己也就不说。毕竟自己不嫌弃缝头匠的工作,可其他人都嫌弃,他担心阮雪棠会因此更看不上他。
他第一次那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阮雪棠很不喜欢别人瞒他,见宋了知这种遮遮掩掩的样子就来气:“废话,我还听到那男人对你起了心思,要和你做同床共枕的契兄弟呢。”
宋了知慢慢踱步到床前,他方才一心想着要护住阮雪棠,完全没听懂赵老五暗示,不过他也曾听过沿海地区有过这种说法:“同床共枕的契兄弟?是那种......”
宋了知就站在床前,阮雪棠勾起嘴角,恶劣地掐了一把宋了知腰间的软肉,疼得宋了知哎哟叫了一声。
“就是那种他要肏你的关系。”阮雪棠云淡风轻抽回手,又云淡风轻地进行了解释。
宋了知这辈子是没想过自己还能遇见这种事,又认为阮雪棠长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说话却那么粗俗,实在是个坏习惯,故而眉头紧皱,紧抿着唇。
阮雪棠故意笑他:“后悔没跟他结拜了?”
宋了知揉着刚才被阮雪棠掐疼的地方,觉得阮雪棠这样将他与赵老五扯做一对冤枉得好没道理,难得地生了回气,只是他生气时也只是很安静地不言不语,毫不具威胁性,以至于阮雪棠根本没看出来。
不过就算他知道宋了知生气了,那也不妨碍他继续对宋了知恶言恶语。他就是这样,好像是个天生的坏种,投胎到人间就是要干坏事的将才。阮雪棠见宋了知不作声了,理直气壮说道:“你还没说瞎子活是什么。”
宋了知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自我消化了那点微末的情绪,转而担心起阮雪棠会看不起自己的工作,可既然阮雪棠问起了,他又不能不据实相告。
宋了知说得极细,要把前因后果给说完整了。他平时同别人说话也不这样,总是言简意赅,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可能是对着阮雪棠的缘故,话便多了起来,像是奴隶给买主售卖自己,又像丈夫对妻子诉说生平。
说起世上脏活累活那么多,宋了知也未必真要去做缝头匠。去帮人家抗货、守宅,都算是一项活计,还不会被人瞧不起。可宋了知生来就对交际缺乏天分,为人老实,不愿与他人拉帮结派,遭了孤立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宋了知生怕自己越说越错,便不怎么说话了。刚好那个时候遇见了那个被牛顶死的老汉,宋了知帮忙敛尸,可能是自己用手把人家肠子捡起来的画面太过骇人,事后没人感谢他,反而都绕着他走。就连那个儿子,也对自己多有怨言,说宋了知对他父亲的尸体不尊重。
没过几天,徐仵作便找上自己,问他愿不愿意在义庄做帮手,宋了知心想自己对着活人是招人厌恶的,对着死人总不会出问题就算他们有怨言,他也听不见。
抱着这样破罐破摔的想法,宋了知在义庄长久地干了下去。后来偶有一日,有人发现了一具婴儿尸体送来义庄,徐仵作看了一眼,轻声说了句造孽后便让宋了知把婴儿埋了。
宋了知抱过来一看,脸圆圆的,像个粉团子,此时闭着眼安静躺在襁褓中,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
“是饿死的。”徐仵作在旁说道。
宋了知看着手中绸面的软被,一摸便知是富贵人家才用的料子,连年饥荒,若是穷人家养不起孩子还算正常,可这看起来分明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又怎么会就这样饿死呢?宋了知拆开包裹住孩子的襁褓才发现,原来这孩子是个畸形儿,左手同正常婴儿一样,右手却比小鸡爪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向外扭曲着,诡异地垂在身边,看上去十分可怖。
原是他父母嫌弃这孩子畸形,竟然将活生生的孩子弃于荒野,任由其饿死。宋了知见婴儿穿的薄衣上还绣着一只麒麟,想来他出生前父母也是抱有期待的。
只因那条手臂,喜得麟儿,又弃了麟儿。
宋了知自认对尸体毫无情绪,看到这样也不由难受起来,自取针线缝了个有五根指头的长布条,往里填塞棉花,看上去如真的婴儿手臂一般。宋了知将这手臂放进襁褓中,同婴儿一起葬了。自那之后,他便做了一名缝头匠。
阮雪棠难得在听的时候没有打断宋了知,过了许久后才说了一句:“太长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说完,也不等宋了知回话,便打发人给他做饭去了。宋了知也不知道阮雪棠那话是真是假,惴惴不安了一整天,见阮雪棠对他态度正常,依旧是说话带刺,偶尔还要说些荤话来逗他脸红,没有嫌弃他端来的食物,也没有不碰他用过的东西。
如果根据这些来看,阮雪棠应该是算不上在嫌宋了知晦气,毕竟村里人得知宋了知当了缝头匠后连村里的水都不让他喝了,生怕传染污秽。
夜里,宋了知继续躺回地上,阮雪棠今日似乎累了,早早闭了眼。宋了知则因白天睡久了,心中又忐忑,故而在地上辗转难眠。
也不知阮雪棠是一直没睡还是被宋了知的动静吵醒了,头一次用那么平静的语气同宋了知讲话:
“宋了知,就你这傻脑子,干这种活计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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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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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了知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隔天就生龙活虎可以干活了,中午同阮雪棠用过饭,向他报备一声,从柜子里选出几根小拇指长的细针和鱼线。阮雪棠饶有兴味地在床上看着,心想若不是自己不能走动,倒是很有兴趣去看一看宋了知给别人缝脑袋的场面。
他这个人有些古怪,很瞧不上好人,要是别人是个混世大魔头,他说不得他会高看一眼,于是原本很看不起宋了知的阮雪棠,得知宋了知会这行当后,看他顺眼不少。他俩甚至可以算分工明确,一个砍人脑袋,一个缝人脑袋,几乎完成自产自销。
宋了知被阮雪棠盯得发慌,生怕他又要做些什么,他隔着衣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自己胸前两点都还肿着,故而忽略了美色,逃得飞快。
虽然外面都传瞎子活得夜深人静的时候做,但实际上一般到正午犯人刚一砍头,家里人便会将尸体送过来,怕放久了尸体僵硬,针线穿不过去,何况现在夏日将至,尸体越久味道越重。
义庄门口停了几具草席裹着的尸首,徐仵作正拿着把小刀试图把尸体布甲上为数不多的几颗铆钉给撬下来,见宋了知来了连忙招呼他一起帮忙。
宋了知手指灵活,三两下便把铆钉都卸了下来,他仔细打量了几具尸体的脸,没有他相熟的面孔。徐仵作擦了把额头的汗,不甚讲究地坐在了义庄门口的门槛上:“这几日就送来那么些逃兵的尸体,唉,想不通这些小兵脑子在想什么,怕打仗没命,逃出来不照样活不下去,没个好名声还连累别人。你等会把他们背到后面烧了,免得引苍蝇。”
宋了知从来都是个闷声做事的勤快人,即刻将尸体一具具背到后面的平地,又寻了些木柴堆在尸体旁一把火烧了,他倒很有心想给他们单独分个骨灰坛装好,但徐仵作不允许他给这种无人认领的尸体浪费坛子,所以拿小扫帚将地上烧剩的骨灰混在一起拿袋子装好一同埋了。
也许是大病初愈,又或者是天气炎热,宋了知被烧尸体时那股焦糊味熏得有些发昏,头晕脑胀地忙完一切,见太阳都快落山了尸体还未送过来。
“贵人还没到?”
徐仵作望了望日头,砸吧砸吧嘴:“兴许有事耽误了,忘了先前怎么学的?别多问。”
这的确也是有讲究的,迷信些的说法是缝头匠知道死者的生平越多,越容易被缠上,不迷信的说法则可以简化为尊重客户隐私。于是宋了知出于迷信和不迷信的角度都决定闭上嘴,只是有些担心回去晚了饿着阮雪棠。
徐仵作从兜里掏出个水烟袋子抽了起来,烟叶子味混着义庄燃的劣质檀香,宋了知揉了揉鼻子,离徐仵作坐的远了些。
徐仵作抽了几口烟,抽得是通体舒畅,很有一些牢骚想要向宋了知抱怨。
“我家那口子,你知道吧,生了三个小子后自以为硬气了,整日里寻不自在,一会儿嫌这一会儿嫌那,逼得我是没事也不爱在家里坐着,免得看她来气。”
宋了知对这种家庭矛盾不好发表意见,唔了一声权作回答。
好在徐仵作也并不在乎听众的反应:“你看别人家夫妻相处,都是媳妇伺候相公的,怎么到了我家就颠倒过来,老子反而要天天看她脸色?她也不想想,除了我,谁还敢要她那种悍妇当老婆。”
宋了知看徐仵作此刻当真有些沮丧,摆出副蛤蟆撇嘴的怪表情,终于是劝了劝:“若是让一让,也没什么的。只是嘴上发作,那也算不得剽悍,只要知道心是向着你的不就行了?”
“你个毛头小子懂个屁,从哪听的些歪理就要教别人。”徐仵作把水烟袋子一放,并未将宋了知的话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