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的又如何?不是我杀的又如何?”阮雪棠恶劣地扬起嘴角,“宋了知,我杀的人多了去了,并不是每一个都要记得的。”

说罢,他嫌不够似的,将宋了知以为是告老还乡,其实是被他丢进湖里的家仆们都说了出来,最后还很客观地评价道:“那么多人浮在水里,真的很像下饺子。”

望着宋了知苍白的脸色,阮雪棠谈笑般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说尽,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想用这些残虐旧事吓跑宋了知,还是想借此威胁留住他。

宋了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藏在衣领夹层,那些原本作为婚房和聘礼的钱沉沉地坠在胸口,仿佛有千斤重。

不知为何,宋了知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说出来甚至显得可笑:为什么阮公子不能骗骗他呢。只要是他说的,他都愿意相信,阮公子却连这些都不肯施舍给他。

之后的记忆,宋了知仿佛失忆一般,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他指着院里的大鹅问:“阮公子,你要养它吗?”

阮公子似乎是说了王府哪是养这种家禽的地方,语气轻蔑到近乎无情,他低低应了,将大鹅抱在怀里,用力到大鹅难受得嘎嘎直叫。

其实并没有人开口说要他离开,但两人心中仿佛都如此默认,于是宋了知收拾行李,阮雪棠接着忙自己的公务。

直到下人禀告,说宋了知已经离开王府后,阮雪棠才回过神来,发现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袋糖莲子,被粗劣的油纸包着,与王府精致的糕点全然不同。

他拆开包装,取了一颗慢慢咀嚼,将裹着糖粉的外层嚼碎,最终尝到莲子心的苦涩。

伴随着那点苦味,阮雪棠想起了阮云昇,他始终不愿承认彼此的血缘关系,可到了最后,他重复着阮云昇的过去,他们父子原是如此相似。

不过有句话倒真叫阮云昇说对了,他和宋了知终归是有善始,无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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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章

94

污水洒在绒绒的雪上,像起了霉的丝绵,是扑面而来的陈腐气。新柴初燃时总有些烟子,也摆到屋外,待烧旺了再搬回房里。

宋了知忙碌一上午,总算将房间收拾成能住人的模样,然而还有些窗沿漏风之处,需再拿油纸补一补。不过林敏肯借他这间屋子安住,宋了知心怀感激,哪还有可挑剔的地方。

大鹅比他更随遇而安,如巡视领地般稳稳当当地游走在尸首之间,偶尔趁宋了知不注意时偷偷啄食腐尸上的蛆虫加餐,没办法,它在王府被下人好吃好喝伺候惯了,甚至有专人为它制作吃食,如今生活水平骤然下降到只能吃菜叶,不适应也在所难免。

距宋了知从王府搬出来已有八九日,起初寻不到住处,只得先将行李和大鹅寄放在义庄,自己外出寻找可租住的房屋。其实他完全可以买下那套早早看好的别院,可他与阮公子分开后,那些原本挣来买婚房的银子仿佛已经成了某种信物,或是纪念品,只能留着,让它们继续坠在胸口压迫,不能轻易花出去。

也是因为如此,宋了知手头紧张,极难找到合适的住所,夜里便在义庄的椅子上将就一宿。林敏看出他的窘迫,主动提出可以把义庄堆放杂物的房屋借宋了知住。

宋了知以往只当那是仓库,然而打扫一番,才发现有架竹床,想来是过去仵作在此守夜时留下的,若再添置几张桌椅板凳,倒真有家宅的意思,他又是不惧尸体的,冬季也无甚尸臭,遂就此住下,又谢了林敏许多次。

林敏与聒噪的叶小姐仿佛是两个极端,一个似火,一个如冰,叶灵犀性格爽朗,什么事都爱插手,而林敏则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只答应把屋子借给宋了知,至于宋了知为何会突然无家可归,她并不过问。

宋了知为此大松了一口气,他不会撒谎敷衍,若林姑娘问起,他当真不知要如何解释。

这些日子他一直让自己保持忙碌,白日里还好,可夜深人静,他卧在床上习惯性要去拥抱那个手足冰凉的人,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之时,心便会被空前的落寞所包裹。

有时行走在街上,也会不知不觉地往王府走去,可真正到了王府门前,他又是那样惶恐,不知道若是遇见阮公子要如何开口,可是心底又隐隐约约想要相遇,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他与阮雪棠从未明确过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可是结束的却格外利落明了,以往也不是没有分开过,可那时他知道这样的孤单总有一个期限,不似现在,是望不到头的远方,竟然还有余生那么漫长。

其实阮公子从未标榜过自己良善,一切都只是自己心中为他开脱幻想......他很难说明自己如今如何看待阮雪棠,最初听到阮雪棠亲口讲述的残忍事实,着实惊吓得不知怎么面对,一心想要逃避,然而时间久了,宋了知心中虽仍介怀,但爱他已成本能,让宋了知就此舍下阮雪棠,似乎也做不到。

他能爱他双性的身躯,能爱他的坏脾气和跋扈,那么,是否能够一并爱他的残虐呢?

他凭借着一腔孤勇跟随阮雪棠来到钰京,屡次涉险,未曾退却,如今却彷徨着无法前进。

这仿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堪破的难题,宋了知夜夜拥被枯坐,还未想明白,但心却始终牵挂着阮雪棠。

这一日,天气乍晴,宋了知忙将棉被衣物都拿出来晾晒,大鹅也因钰京难得的晴日而心情雀跃,在尸体上蹦蹦跳跳。

然而这样的好天气仅维持了一个上午,下午时分,天色蓦地阴沉下来。宋了知急忙抱着衣被往屋里走去,大鹅也嘎嘎跟着进屋。果不其然,不久后便如天黑一般,狂风大作,如恶龙怒吼,纸窗被风冲撞得啪啪作响。

好在下午并无尸首需要缝合,宋了知闲着无事,点燃烛火,从行李中取出书看。

书是他从王府带出来的,正是那本记载各国风物的游记,他当日收拾得急,无意间将这本书也夹带出来,回想上一次合上此书,正是阮公子唤他一同回房休息,今时今日再度翻开,却有物是人非之感。

宋了知默默叹气,努力让自己专注在书本上。书中除了记载羌翎的历史,还记载了一些风土人情:羌翎地处极北,四季都是大雪纷飞,所以羌翎人民常年衣着厚重,农作物也多为菠菜、胡萝卜等耐寒作物。

宋了知对羌翎这个国度很感兴趣,正欲往下看时,紧闭的门扉却传来动静。宋了知原以为是风声,不以为意,可随着拍门声越来越响,大鹅也侧着脑袋望门边看,宋了知总算意识到有人在敲门,连忙起身。

刚开了一道小缝,外面夹着雨水的风雪吹得他差点睁不开眼,就见着一个麻杆一样的人站在门口,不管不顾的就往里进,满身酒气不提,浑身瘫软得像没骨头似得,每一步都“袅袅娜娜”,嘴里嘟囔着:“我们回城时遇见了风雪,看见此处灯火,想借兄弟你这儿避避...哇,你家可真够破的。”

语罢,他如打发乞丐一般,往宋了知身上丢了一锭银子。

宋了知虽看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对方又这般无理,便想开口请他离去:“这位公子,你......”

话没说完,宋了知看着对方身后的人,要撵人走的话如何都说不出了。

阮雪棠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宋了知,脸上神情稍变,站在门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许庆有些醉意,又是顶没眼色的,想将阮雪棠直接拉进屋内:“怎么还愣在门外挨冻?唉,早知天变得这样快,今日就跟他们在庄子住上一晚了。瞧瞧,我衣裳都能拧出水了!他们纵然无趣,你也不必中午就想回去嘛。”

“又没叫你一同回去。”阮雪棠轻巧地避开许庆的手,自己进了屋。

许庆笑了:“其实也就是同一批人换个地方聚聚,小王爷都走了,我还不跟着撤退?”

阮雪棠冷冷觑了他一眼,心知许庆是拿自己当幌子,打算偷偷溜去找相好的。

宋了知局促地站在一旁,原先自己看着挺满意的房子也变得破旧起来。他忍不住偷偷打量阮雪棠,发现阮公子脸颊微红,似乎也饮了不少酒,连忙让开身,令阮雪棠坐在铺了厚褥的床边。

许庆醉眼朦胧,也想贴着阮雪棠坐在床沿,宋了知想也不想地将两人隔开,抽出一张小马扎递给许庆,他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便是围场差点冻坏下身的那位:“您坐这个吧!”

许庆醉后极好糊弄,并未看出宋了知敷衍之意,又因国公府没这样的物什,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抱膝坐着傻乐。

宋了知悄无声息地将炭盆往阮雪棠身边移,见他似有醉意,又倒了一杯热茶送到阮雪棠跟前。阮雪棠看向冒着氤氲白烟的茶水,接了过去,垂下蝶翼般密长的眼睫,小口饮着。

宋了知见阮雪棠肯喝他倒的茶,又见对方发丝衣衫都有被雨雪打湿,像被打湿毛的小动物,可怜兮兮的,先前那些犹豫纠结全都抛在脑后,纵然知晓对方本性如何,手脚仍不受控制般自动去为他烧了热水,让阮雪棠洗脸擦手。

阮雪棠与宋了知同住快有一年,一个习惯照顾,另一个也被照顾惯了,相处极其默契,尴尬的氛围随着屋内的暖意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