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大步走向中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偶尔会出点小故障。默背两句雪莱的《云雀》,他问安:“你饿吗?”

女孩摇头,这代表“没关系”。

“反正芝加哥总能给你找到点什么吃。”

安没有回话,继续望向窗外。

女孩穿着一身冬季的行头。牛仔裤,类似棒球服的夹克,底下是带兜帽的宽松套头衫,宽大的脚上是一双厚实的墨绿马丁靴。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风景,露出深深着迷的神色。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腻了。”他试图展示自己的幽默感,但显然没奏效。

“……我的意思是,这条路几乎什么也没有。”他艰难地弥补着。“沿着洛基山脉附近的公路走,那才叫带劲呢。开着开着,山脉就那么拔地而起,猜都猜不到。”

“我在书上看过图片。”安终于有了反应,挪到前方,手指扒在座椅靠背处,脸朝着他。

男人笑了:“群山,和星空,在图片上看毫无意义。”

但,旅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开入芝加哥市区,冬日凄迷之色霎时消失。路旁广告牌逐渐增多,行道树挂着垃圾袋碎片。驶入市区边缘,喇叭声的频率便逐渐频繁。芝加哥标志性的高楼大厦逐渐在阳光中显现,悍马一头扎进钢铁丛林,游刃有余地融入密集的车流。

他得让两人安顿下来才行。安是一个不在计划内的变数,让女孩住他常住的廉价旅馆未免太可怜了。由于厌恶通电话,他预定宾馆大多通过邮件,临时找一家像样的住处恐怕太晚。

也得买鸟。

思考这些的时候,养育除自己外的存在本该产生的紧张感渐渐在心中显现。

悍马在充满岁月伤痕的米勒大厦投下的阴影中穿行,陷入思考的他没注意到女孩眼中加深的阴霾。

“人为什么非得这么生存不可?”

她冷不丁抛出一个问题。

“怎么生存?”

她的指指向车窗外的建筑群,眼睛深处布满深邃的阴影:“睡在水泥铸成的坟墓里。”

他看着后视镜,一时无话可说,而她也似乎不需要一个答案。

“雷,我饿了。”

女孩伸出双手,轻轻拢向他的两侧肩颈。温热柔软的手,健康的肤色,他注意到她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指甲,皮被啃成不均匀交错的红白斑点。患有神经性紧张的人会啃自己的手指缓解压力和焦虑,那不是他看过的最狰狞的手,却是年龄最小的手。

他最后选了希尔顿酒店作为两人下榻之地。贵当然贵,但远望的景色够可以,安看上去也十分欣赏。

正如他所料,在芝加哥市区买宠物鸟算不上难事。神色百无聊赖的店员把两只装鸟的透气纸盒叠进运动提包,女孩沉默地接过。他在一家熟食店买牛肉三明治和苏打汽水。

傍晚变得更冷,但夜风能使人心情平静。安挎着背包走在前面,右手紧抓提手,壮实且极富线条美的背影不自然地紧绷着,他察觉到一丝精疲力竭的迹象。

这孩子跟他经常打交道的孩子不同。他们更野蛮,更粗壮,更无所谓,父母大多是酒鬼毒虫,人生腐烂在城市一隅。虽然见解未必一致,但他与酒鬼毒虫的共同话题恐怕比同精明强干的高中教师姐姐更多。

“我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

站在房间门口,女孩透过走廊尽头的铁栅窗望着外面的路,忽然开口。

她的眼睛在半空中游移,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可能的否定,仿佛他是什么野兽会冲出来攻击人似的。

“当然可以。”他说。

男人把牛肉三明治、油炸洋葱圈和土耳其甜酥摆在桌上,还有苏打汽水和健怡可乐。女孩从她房间取来只比巴掌大的旧鸟笼,里面塞着只啾啾尖啼的麻雀。他展开三明治外包装纸时,她就看着上下扑腾的麻雀,时不时摇晃笼子,姿态老练俨如资深酒客醒酒品酒的动作。

当她伸手去抓耗尽大半力气的鸟儿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让我来?”

女孩的眼睛眯缝起来,里面迸出一抹冰冷强烈的幽光,一声不吭地抓出鸟,指节沾着几屑碎羽,直愣愣地戳到他面前。

麻雀换到更大的那只手中。他闻到一丝禽类特有的气味,恐惧令这小生物的心脏怦怦猛跳,趾爪冷而僵直。他从兜里掏出把折叠刀,弹出约莫两指宽的刀刃。磨得发亮的刀尖对准麻雀肚腹,切入血肉宛如切入黄油。

他把那鸟儿的内脏剔除,递还给女孩时它的眼珠尚还灵动:“这样,你还愿意吃吗?”

安闪烁游移的目光忽然稳定,露出一丝笑容,伸来手握住他的手指。滑腻温热的血在指间传递,指的移动仿佛具有探询的意味,直到鸟儿被放入口中,对面之人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

略厚的双唇在张合间将雀的血肉骨尽数吞下,她咯吱咯吱地咀嚼,神色欢悦。

“我还能再吃一只吗?”女孩问。

“吃吧。”男人显然松了口气,用相同手法去除内脏。

她的牙齿迅速而坚定地切割血肉,包括羽毛,红润的脸神采奕奕。

当桌面上的食物被尽数吃罢,两人各回房间洗了个热水澡。他想泡个澡缓解开车的疲劳,但时间不允许。

镜子里的男人身高六英尺左右,肤色浅棕,有着长跑运动员一般精瘦但健壮的体型。鼻梁或许稍塌,眼睛也比西方人来得细长,但总体而言,套上西服三件套再摆出淡漠表情后,或许能被认成税务局的精英办事员。

安比他想象得更快。女孩把湿漉漉长发随意披在浴袍后,就那么不怀防备地敲响房门。他拧开把手的时候叹了口气,将人拉进房内,试图进行一番教育。

可你说过绝不会伤害我。她的目光那么反驳着他。接着她将一缕乌发拈在指间甩向身后,姿态里竟然流连着成熟女人才会有的妩媚。她指了指他身上的陌生皮套,丢来一个质询的眼神。

“今晚有工作会议。”他解释道。“不过我会在十二点前回来。”

“克劳德说你是卡车司机。”

“差不多,我是清洁工。”

女孩直直瞪着他,眼里闪着凛冽的绿色火焰,像在问你当我是傻瓜?

“清理,打扫,拖地,如果我干和清洁工一样的工作,那么我就是清洁工……好吧好吧。”他举手投降。“假如价钱合适,我也给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做清洁。比如死了人的妓院,火拼后的黑帮,或者替杀手个体户收拾烂摊子。”

跟一个刚满十五岁不久的外甥女说这些,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他不知该如何将自己做的工作美化成乖宝宝的睡前故事。但话说回来,想想那些被修改前的童话们吧,创作于饱受战争混乱折磨的时代,全是用来吓唬孩子、让孩子赶紧听话的恐怖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