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和妈妈相依为命,并没觉得日子过得有 多难熬。方慧是个乐观旷达的人,再苦再累的时候也总是很有 精神,很好地安抚了她天生敏感细腻的心,让她不至于悲观地想东想西。

只 是在方慧患病之后,过去受过的苦就都成了她无法摆脱的噩梦。她开始频繁在深夜时分 一头冷汗地惊醒,身边的一切都成了折磨方慧的罪魁祸首,连同她这个累赘的女儿也是元凶,朝方慧苛刻地一拥而上,将 她的身体摧垮。

她从没和方慧说起过这些,没法解决不说,也会让方慧承受更多的压力 ,她不能这么 不懂事 。

在她的梦里,千般万般的凶手中 ,最值得恨的向来是那个抛弃怀胎八月妻子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她的梦里一直没有 脸,她不知道他现在的去向,生活得怎么 样,只 能将 他化作一个邪恶的符号,在每一个噩梦里一遍遍浸满怨怼仇恨,逐渐变成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自从前段时间在方慧那里终于知晓这个人的名字之后,这个男人在她的梦里明确了脸,进化得更加面目可憎。

现在她见到了何展鸣,看到对方无忧无虑的天真 样子,过去受过的所有 苦在梦里自动补全了对照组,在她和妈妈艰难谋生,狼狈度日的时候,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却过得那么 幸福。

方舒雁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性呕吐,从噩梦中 惊醒后连着四个晚上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再也无法入眠,度日如年地熬到天亮。

在她摇头之后,谈致北嗯了一声,没什么 反应。方舒雁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肩上,抱着怀里的水杯,静静地放空自己,什么 都没有 去想。

过了不知道多久,谈致北问她:“暖和了吗?”

方舒雁没说话,下 颌抵着他的肩膀,与他侧脸相贴,无声地把 头点点。

那行。谈致北手臂拦过她的腿弯,将 她抱起来,向卧室走。

“再睡一会儿。”他说,“明天上午有 行程吗?有 的话让程阳推了。”

哪有 天亮的行程临时反悔的,也就这人无视一切大家默认遵守的潜规则,始终这么 任性。方舒雁手臂攀住他的肩膀,轻声说:“有 个杂志拍摄。”

“什么 杂志?”谈致北问。

“《时尚风线》。”

拍照片的。谈致北哦了一声,解锁她的手机,点开和程阳的聊天框,随手按住语音输入:“雁雁上午拍的那个杂志时间改一下 ,到时我也一起过去,你对下 行程。”

说完点击程阳的头像,给他设置了个免打扰。当着方舒雁的面做完这一切,若无其 事 地通知她:“现在没行程了,好好睡一觉。”

方舒雁唇角弯了弯,竟是没反驳他,由着他将 自己抱进卧室,将 灯关上。两人在黑暗中 面对面相拥,四肢交缠在一起,将 体温传递给对方。

谈致北常年不算暖和,方舒雁却也没放开他,在黑暗中 凝视着谈致北的脸。

谈致北很快问她:“不睡觉乱看什么 ?”

方舒雁反问他:“你不是看不见吗?”

昼夜交替之时的熹微天光无法透过窗帘,房间里昏暗一片。谈致北夜视能力 极差,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她现在的眼睛是不是睁着。

谈致北言简意赅:“感觉得到。”

也对,他这么 没安全感,看不见的时候感知能力 必然会进化,不难理解。

尽管他看不见,方舒雁依然弯了弯唇角,声音放轻。

“想起你刚发现我会做噩梦那天。”

那时他们还不是正经的男女朋友,怀揣莫名恶意给对方安了个名分 ,还在酒吧官宣了一下 ,所有 认识他们的人都目瞪口呆,看他们的眼神好像青天白日活见鬼。

方舒雁抓住机会向酒吧老板毛遂自荐,也调到了周末驻场唱歌,时薪上涨,发现这个借三百块钱附赠的男朋友还有 点开发价值。于是装模作样地表示要尽女朋友的职责,给他送饭,转头就收了金诚他们三个的双倍伙食费,羊毛出 在羊身上,规划合理。

送一顿的饭是一顿的钱,方舒雁周末中 午会多送次餐,去到他们那个城郊废弃工厂改建的排练室。送完饭没事 的时候也会当当听众,从歌手视角给他们提提意见,以挑谈致北的毛病为主。

有 天实在太累,听到一半睡过去,突如其 来地做了噩梦。

惊醒时惊魂未定。她一头冷汗地坐起身,发现外面天已经暗下 来,排练室里只 有 对着舞台的灯开着,谈致北坐在上面,拿着吉他有 一下 没一下 地弹,音调断断续续,很陌生,应该是他新写的歌。

金诚他们另有 别的工作,毕竟光靠演出 过得实在拮据,在上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交完房租就所剩无几。他们还接网游代练的兼职,挣点糊口的饭钱,没带谈致北这个还在上大学 的人一起,虽然谈致北其 实也在日常翘课,不过他们三个还是展现出 了大人的担当。

见她醒来,谈致北低头朝她看,语气嘲讽:“女朋友,你当观众鉴赏也是按时薪跟我收费的。每次都只 会吐槽我就算了,听睡着是不是就过分 了一点,你用我的歌助眠也要收费?”

方舒雁呼吸慢慢恢复平缓,不动声色,平静回应:“由于你糟糕的新歌听得让人直做噩梦,我今天的时薪要收双倍。”

谈致北眉毛稍微扬了一下 ,垂眸看她。

“做噩梦了?”他问,打量了她两眼,“你看起来不是会被噩梦吓得六神无主的类型。”

方舒雁回看他:“确实不是,所以你也承认是被你的新歌吓到的?时薪双倍没异议吧。”

谈致北啧了一声,手指开始拨吉他的弦:“梦里听得不清楚,不如我再弹一遍你听一下 。下 面请欣赏我的新歌,《方舒雁审美有 问题》。”

方舒雁:“……”

方舒雁:“你新歌不是叫《原野》吗?”    谈致北淡然拨弦:“现在起叫《方舒雁审美有 问题》了。”

方舒雁:“……”

方舒雁心平气和地问候他:“你是小学 生吧,写歌是跟幼儿园认的老大学 的?”

谈致北不理她,自顾自开始唱。他竟然连歌词都微调了一下 ,就着这首本名《原野》的新歌,在疏淡的吉他声中 悠悠地唱。

无拘无束,随性而自由。四面漏风的废弃工厂里只 剩下 音乐声盘旋回荡,旋律悠扬,原野里的风吹过来,将 她周身惊悸的余韵轻缓驱散。

光落在他身上,方舒雁在台下 看她。满场只 有 她一个观众,才华横溢的年轻歌手垂眸拨着吉他,认真 地自弹自唱,只 唱给她一个人听。

她惊扰于噩梦余悸的心慢慢安定。

她把 这首歌词和名字都改过的特 别版《原野》录了下 来,那之后每次从噩梦里惊醒时都会听一听。再后来他们成了真 正的恋人,方舒雁睡在他的怀里,每次做噩梦他也会跟着转醒。

睡眠那么 浅的人,被她吵醒从来没有 过怨言。方舒雁不说,他也就不问原因,将 她往自己怀里按得更深一点,依偎着重新入眠,像两只 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

这么 多年。

方舒雁怀抱着他,突如其 来地一阵鼻酸。纵使 现在已经无法挽回地渐行渐远,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却也都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