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出村的那个陡峭的崖壁,人贴着崖壁前行,脚下是幽沉的山间 和回荡的谷风。
他在雨水中被浇得睁不开眼,扒着崖壁上的些微凸起,艰难地小步往前挪,当时眼里只有前程,没有退路,心里不经意间 在想,人要是生 来就被围困于这十万大山之中,要会飞檐走壁,才能走出大山,活出个样儿 来。
秦瘤子还 在盯着他看,陈生 恍惚了一 下,回过神来,继续向上垒砖。
“当时顾不上害怕。”他低声说,“就如果不往前走,我也回不了头了。现在其实 回头想想,哪有什么回不了头的,家里就没指望着我在外面闯出个什么名堂来,我不管什么时候回去 ,都有个家,没人管我要房租,不会因 为我没钱就把我撵出去 。地方不大,但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秦瘤子听得入神,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看,你当时往外走,也没觉得后悔。我现在也不后悔,到了底下再后悔那就晚了,不过要是我老子婆娘真拿到了钱,那我做鬼也安心,肯定不后悔。”
“小子,要是后悔了就回去 吧。”他说,“你这不是还 有机会么,年轻着呢。不过咱俩可说好了啊,我在这边换了好几个工程队,前几个都不靠谱,来这儿 的时间 还 不长,也不知道这个愿不愿意替我出头,你一 定得在这边等到我家里人来了再走,看到他们把钱拿到手,老哥哥下辈子报答你。”
陈生 的手不受控制地一 个哆嗦,没能说出话,只沉默地点点头,按部就班地垒着砖,一 步步走向另一 侧。
来到和秦瘤子最远的地方,他忍不住转头看他。秦瘤子遥遥地朝他望来,像是就等着看他最后一 眼一 般,朝他一 乐,露出一 口七横八歪的难看的牙。
在陈生 的注视中,秦瘤子抬脚站上端详了很久的地方,两只脚并用,向下一 踢一 踩。
后一 脚如愿悬空,他整个人踉跄着向下沉,从脚手架上径直跌落。
陈生 惶恐地双目圆睁,控制不住地扑到脚手架的围栏上,盯着秦瘤子一 路下坠的身影。
秦瘤子双臂挣扎着向外伸了伸,似是求生 欲作祟,徒劳地想要抓住脚手架。但陈生 知道不是这样,他向外伸长手臂,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像鸟一 样,轻松地扑腾扑腾翅膀。
人到底不是鸟,扑向大地时姿态绝不可能轻松。他手臂上的衣服被划开,皮肉在急速的下坠中划出纵横的血痕,摔向地面时发出沉重的扑通一 声,面朝着地,身下涌出大量嫣红的鲜血,将他身下尘土飞扬的黄土迅速染红。
陈生 压抑而惶惑地发出一 声颤抖的厉喝,手脚发软,却又用力支撑着自己不往下倒,眼睛霎时间 蒙上一 片血红。
秦瘤子死了,而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他要确保秦瘤子的这一 死来得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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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死人,有其固有的一 套流程。
人死了,先要疏通上下关系,不为别的,只为确保不管人是当场死的还 是如何,最后要能在病情通知单上写重伤送医,抢救无效死亡,重伤事故比工地上出现死亡事故好办得多。
然后按理来说,就是包工队里的同乡要通知他家里,告知人在工地上人的消息,让他们过来处理遗体遗物,实 际上也就是过来谈赔偿的意思。等到家里人过来,在工地里一 哭二闹三上吊,钱基本就能到手,毕竟工地一 天不能开工,损失远比二十万要来得多。
秦瘤子的尸体被送往医院,去 做二十四小时无谓的流程化抢救。陈生 软手软脚地下来,在秦瘤子留下的大滩血迹旁呆呆地站了一 会儿 ,工地的工头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我记得你跟秦瘤子认识?”他问 ,语气里意味不明。
陈生 麻木地点了点头,工头站在他旁边,一 言不发地抽了根烟。
把烟掐灭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说:“给你两千块钱,你就当不认识这个人,走吧。”
陈生 猛地转头看他。
“秦瘤子不是我们老乡,我们这些人都是临时聚起来的,他刚来没几天,耍单帮的,大伙儿 都还 不怎么认识他。”工头平静地说,“小孩儿 ,知道为啥出来打工都得和老乡一 起吧?不然你在外面出了事,连个帮忙通知家里的都没有。这里面每个人都能拿一 千块钱封口费,给你两千,你别多事。”
陈生 难以 置信地瞪着他看,沉重的呼吸又开始像风箱一 样粗粝地响。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 把攥住了工头领口处的衣服,双眼血红地看他。
“那是条人命!”他嘶声厉喝,声音哑得厉害,“他死了!你没看到吗?他死了!他家里有生 病的爹妈,有老婆孩子,他倒在这儿 ,他家里人怎么办?你要瞒下来?你要他家里也一 起死吗?你还 是人吗?一 千块钱你就良心都不要了?!”
工头冷笑一 声,将他的手撕下来,一 脚将他踹倒在地,不屑地朝他吐了口唾沫。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你不会以 为我不知道那个秦瘤子打的什么注意吧,这人来就不是干活的,就是想找个机会讹钱。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以 为不影响我揽活儿 ?我手底下一 帮老乡也都是来挣辛苦钱的,还 想我们给你们耍单帮的打掩护,怎么敢想的?真有意思。”
他那一 脚踹得极重,陈生 蜷缩着躺倒在地上,身形猛地佝偻,半天都没缓过来。工头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老乡,把他拖死狗一 样拖起来,拉到工地最角落的一 个小屋里,关上门,挂了把锁。
“老实 待几天。”有人在外面冷声说,“风头过去 了再放你出来,也没几天。到时候就说那个什么瘤子又去 别的地方打工了,谁都没证据,大城市这么大地方,丢个人哪还 能找着。”
陈生 逐渐缓过那一 脚的那股劲儿 ,沉默地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慢慢握紧了拳头。
脸上疼出虚汗淌了一 脸,他往脸上抹了一 把,蘸着湿润的汗渍,在水泥地上默写出一 串数字。
秦瘤子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没有手机,秦瘤子一 连和他说了半个月,恳求他务必将这串号码记在心里,到时候想办法把这个报丧的电话打出去 。
仿佛早有预感,知道自己的死亡很可能像投身大海的一 颗小小砂砾,掀不起半点波澜。
陈生 耐心地等到晚上,工地里陷入一 片安静的黑沉,饿了一 天,手脚有点虚软,但白天睡了一 觉,现在冷静而清醒。
工地上临时搭建的铁皮房质量都相当一 般,但想要没有声响地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事。陈生 慢慢起身走到门口,试着拉了拉门,纹丝不动,锁头还 在上面。
门因 为他的尝试弄出点动静,几秒种后,外面响起个幽幽的声音。
“别费劲儿 了,出不来的。”有人在门外低声说,“别折腾了,你和他不也刚认识没多久,拿钱走人不挺好的么。你年纪轻,不知道,工程队里出了事,死了的那个能给家里挣个二十万赔偿,活着的这些就要找背锅的。你离他那么近,还 跳得这么厉害,很可能就是你了,从咱们血汗里平摊出来的钱,大老板们永远不亏。”
铁皮屋里一 片沉默,外面的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还 嫩着呢。”他说,“小孩儿 一 个,还 不知道什么叫社会的险恶吧,那个瘤子用命给你上了一 课,回头等你成老油子了再想起他,少朝他吐两口唾沫就算是感谢了。”
中年男人在外面点了根烟,猛吸一 口,徐徐地呼出口缭绕的烟气。
里面关着的这个也就二十出头,没什么机会上学,早早出来打工,和他儿 子一 般年纪,他一 时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一 片安静中,里面再次突然传出声响。
岁数还 不大的小年轻紧贴着铁皮门,音量极低地开口,声音绷得死紧。
“哥,我这辈子还 长。”他小声说,“但他这辈子已经没了,肩上挑着的担子扛不住了,总要有一 个结果,让他家里人知道他不是抛下这个家不管了,是把自己有的一 切都留下了。”
外面的中年男人蓦地沉默。
夜正是最黑的时候。
中年男人卸下铁皮门房上的窗户,动作仔细,隔着窗户卸下的空洞和他对 望,说:“给你十分钟,赶紧回来。秦瘤子自己做了两手准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