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门口,她没有让开,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看着彼此,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意让南漪不自觉抱紧了手炉,他的睫毛上都凝结着细小的冰凌,就连呼吸都是冷的,南漪想问问他来干什么,可是话到嘴边,盘旋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
湛冲看着眼前的人儿,看见自己来了,却连一丝一毫的喜色都没有,自己的心都快蹦出来,可她却淡然如常。经历了那样一场变故,要着手处置的事情太多,先是大行皇帝的丧仪,后又草草将朝臣涤洗过一遍,把各处要紧的位置关卡换成自己信得过的,然后不顾众臣反对,连继位大典也等不及办,便急匆匆地往京州赶。走到半途又赶上天降大雪,马蹄都在雪地里打滑,头几日还能勉强在驿馆里过夜,后来两三天,日夜兼程行走在风雪里,饶是那些钢筋铁骨的军中汉子都有些吃不消了,可众人见到金尊玉贵的主子一直冲在前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也只能暗自咬紧牙关地跟上去,就这么生生跑死了多少匹马儿才一口气冲到了京州。
眉毛上的冰雪慢慢消融了,雪水流进眼睛里,令那本就充血的眼瞳更加赤红,他伸手捻拭了一把,又抬头冲她笑了下,“能不能借姑娘杯热茶暖暖身子?”
南漪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让开了。
禅奴这会儿再不敢贪玩造次,煮好茶端过来放在桌上,转身就退下去了,走时还体贴的合上了门。
他解脱了披风与外袍,弹落身上发上的碎雪,这室内炭火燃的正旺,乍然骤暖之下,身上反倒瑟瑟发抖起来,她倒了杯茶递给他,看见一双簌簌颤抖的手和冻得通红的手指。
一连喝了好几杯热茶才缓过来些,他放下杯子,上前靠近她,想好好抱一抱眼前的人。
他一路走来,餐风饮雪是最轻浅的磨难,已经走到那一步,若是折戟功败,死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他身后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不能输,因为输不起。
他仔仔细细地看她,才多少日子没见,竟觉得那么久远,这段时间他忙的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少得可怜,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他猜测过许多种他们再见时的样子,可不论想象中的哪一种,都不是这样的无波无澜,她眼中不易察觉的冷漠与疏离,一时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第0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分散
南漪说不清再见到他是种什么感觉,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至少不必再为他牵肠挂肚了,他既然能全身而退,想必上京那里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有问鼎的野心,她一直都知道。
她最近总是想起藏京氏曾与她说过的话
燕王殿下是人中龙凤,原非池中之物,你是个好姑娘,可是有些人再好,良人却非良配……
及早抽身……
天大地大,总有归处……
那时候,很多事她并不愿意细想,而且当时似乎也想不清楚,可现在她越来越确定一件事,齐大非偶,他们之间的距离,无异于飞鸟与鱼。
她从未想过与人成婚,更不要说那个人还是人间帝王,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在山林中生长,只愿与草木为伍,她的天地原先只有蟒山那么大,命运这只大手将她强行拉进红尘,遇到一个人,经历一些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馈赠和惩罚。她答应过师父,这一生静守本心,济世救人,这些自己从未忘记过。
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自己也为他开心,可是大概也只能到这里了。
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来,他看见了,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落回腔子里,他缓缓俯下身,终于还是轻轻抱住了她,柔软又温暖的一团,顷刻之间,长久的苦寒和孤寂都被驱散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刻意识到,原来夙愿得偿之所以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快慰,竟是因为她不在身边,她的出现把他惯坏了,原先的孤身独行变得再难忍受,他也想有人作伴,他的悲喜都已经与她有关。
南漪还是伸出了手,落在了他的背脊上。
她想,他并不算十分可恶的人,甚至有些可怜,他们的相遇可真算不上美妙,可后来的点点滴滴,又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但无论如何,他们应该也不会有结果,就如同这一次,他在面对艰险时将她送走,在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后才来找她,或许这样是为了保护她,可她在这里就像一个囚徒,放任的结果是什么呢?她甚至不可能成为第二个藏京氏,因为她没有藏京氏那样显赫的母族作为在宫中立足的根基,或许她更有可能成为硕轲世都的那位宠妃,身后空空,在面对后宫权利纷争的时候,最好的结果就是被藏在“冷宫”中躲避锋芒,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基于他爱她,否则假冷宫迟早有一日会变成真冷宫。可有朝一日,色衰爱弛,她还能拿什么留住他?又哭又闹?要死要活?那些则需要浓烈的爱意来托底,否则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身量相较于她太高了,两个人每次拥抱都需要他迁就她,他躬身相就,她才能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整个人都是冰冷的,她有些于心不忍,可想到未来那些可以预见的,便还是开了口,“一切都顺利吧?”
他收紧手臂揽紧了她,“嗯,虽然有些波折,所幸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嗯。”她咬了咬下唇,小心斟酌着措辞,“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他缓缓放开了她,心里不知怎地,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听她说道,“我想回蟒山去,虽然离我承诺的时间还很远,但是后面你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而且……我并不想待在这里。”她说完,没有避开眼神,两个人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睛里不容忽视的失望与挫败。
他猜想自己方才的表情算不得好看,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下,“你是不是怪我来晚了,我”
“不,我没有怪你。”她打断他的解释,“我只是想回蟒山去。”
他深深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与自己赌气的痕迹,但是令人失望的是,他没有找到,他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留恋的痕迹,想起之前她与自己谈到返生香时的欲言又止,如此看来,两人之间,一直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她不单是不信他,更是不爱他,所以才会有这样无谓的拉扯,一次次想逃离自己身边。
他忽然有些鄙视自己,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乞丐,一个感情上的乞丐,这世上任何事都可以筹谋,唯有情之一字,不可谋夺,强求不来,这世上最难的,唯有心甘情愿。
她执意要走,他应该放了她,就像母亲一样,不属于这里的人,强留的结果,或许是他们都不能承受的。
一贯有力的臂膀缓缓松开了,他稍稍分开,“好,你收拾下,我安排人送你走。”
他的声音忽然变的喑哑低沉,南漪终于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眼睛,转身故作轻松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喝了一大口,才敢开口说道,“是我食言在先,那我现在答应你,有生之年,你有任何事,尽可来蟒山找我,凡是我力所能及的,绝无二话。”
他竟轻声笑起来,她不敢回头看,只听他淡淡说道,“你是女中豪杰,我比不得你洒脱,还是你真以为我刀枪不入?”
他说这话时她正端着茶杯喝着,贝齿抠在杯沿上死死咬着。
他凝望她的背影,试图烙印在心里,他应该不会去送她,所以有些话还是要说出口,或许从今往后都不会再见面,这半生的遗憾已经够多了,他再不能承受更多,“这世上负我的人不少,可我亏负的,似乎只有你一个,我没有办法弥补,不过你大可嘲笑我的求而不得,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他摘下腰间的玉圭,轻轻摩挲着,最后还是放在桌上,苦笑了下,“女先生这么讲义气,那这个你拿着,以后若遇上自己摆不平的难处,可以来找我。”
禅奴正在院子的角落里捏雪人,忽然间听到门扉开合之声,她寻声望去,只见燕王面沉似水疾步走出来,可还未等她站起身,那人就已消失了。
禅奴纳罕往屋里走去,不敢轻易闯进去,探头往里瞅了瞅,只见南漪手指抚着桌上的一块玉佩,她喃喃叫了声阿姐,南漪空洞的眼神移过来,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第0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孤思
那天之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车马护卫,食水衣裳,一应俱全,南漪带着禅奴,登上了西去的马车。
禅奴看得出来,自从那日燕王殿下走后,南漪一直魂不守舍,可人前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只是她看得出,阿姐不快乐。
他们走得很慢,一路上,南漪常常望着车外发呆,走过城郭村庄,穿过戈壁平原,路过浅溪湖泊,日升月落,她都快忘记走了多少日夜,原来她已走出那么远了。直到初春的第一缕季风拂落鬓角的碎发,她抬起头仰望,才发现,蟒山已近在眼前。
她站在青苑的院门前,看那些干枯的植物藤蔓落满了大半院墙,出来打水的阿伯看到站在门前的她,激动得将木盆摔在了地上。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她自己。
原以为护送她们回来的那些凉军总要回去,可后来禅奴告诉她,那些凉军就驻扎在山脚下,并没有如她料想的那样离开,只是这些都已与她无关。
回到青苑的日子又像之前一样,既无权力纷争又无外物扰志,南漪每日的生活就是读书,炮制药材,偶尔接诊上山寻医的病患,简单又平静。
南漪站在廊下指导禅奴煎药,半月前,一个名叫李方年的人背着自己的妹妹上山求医,为了给妹妹方华治病,方年将家中仅剩的那点薄田也都变卖了,可是几经辗转求医,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汤药,也不见好转,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后来听人说起蟒山有名医,这才背着妹妹跋山涉水寻过来。
南漪二话没说就留下这对兄妹,所幸诊治了大半个月,方华的病情终于有了些起色。南漪看着方华一口气喝完了药,笑着递给她一颗梅脯,小姑娘皱着眉头含进嘴里,仰头冲南漪苦笑着。
方华与禅奴年纪相仿,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是却很懂事,刚到青苑时,病的浑浑噩噩,成日昏睡,这几天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只是病程过久,一时元气伤的厉害,整个人看上去仍是病恹恹的,南漪便留她在青苑再修养一段时间。